周鸿微笑,像个真正的好人:“是啊,不然你以为我来干嘛?”重叙旧情吗?似乎你也没这个打算,我又何必自讨没趣!
    他把要做的事情做完,大功告成,留下叶芷青一个人享用一桌宴席,回三楼宴客厅去应酬,等宴散了下楼,没在一楼看见虎妞跟宋魁,总算是放下了一颗心。
    等送走了萧烨,他坐了府里来接人的马车回去,已是华灯初上,周琪一个人坐在厅里用饭,见他打着酒嗝回来,起身去扶他,闻到他身上若有似无的脂粉味儿,十分不满:“大哥,你就不能少喝点啊?这都什么味儿?”
    周鸿最近被这丫头闹的头疼,送又送不走,留下来也不是个事儿,她巴不得天天去外面玩,可周鸿这一任的盐运使可不同于前几任。以往的盐运使只管可着劲儿捞钱就好,但周鸿还身负密旨,要他清查两淮盐运,上任之后不肯变通,遵循旧例,已经得罪了不少人。哪里敢随便放周琪出去玩。
    “还是不被你给愁的。”他将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靠在周琪身上,再次开始念叨:“你如果乖乖回去跟那谁订亲,哪里用得着我借酒浇愁?”
    周鸿近来难得发掘了自己的另外一项技能:婆婆妈妈的念叨数落。从前他可是言简义赅,惜字如金的。
    周琪最近被周鸿念叨的耳朵都快要起茧子了,好几次逆反心理上来,都恨不得跟周鸿大吵一架,只是以往周鸿坐的板正严明,就跟衙门里过堂的老爷审犯人一般,周琪除了耍赖没别的招。
    今儿他自己一身酒气,带着外面不知名女人身上的脂粉香回来,竟然还有脸数落她,周琪当即反驳:“明明是你自己来扬州之后,被扬州的美人迷了心窍,也不知道去哪里寻欢做乐了,还好意思来训我!谁嫁了你谁难过,亏得叶姐姐进不了咱家的门!”
    周鸿心里早就反反复复想过叶芷青态度急变的原因,听到这句立刻停了脚步:“进不了咱家的门是什么意思?”
    周琪只图自己痛快,被周鸿从身侧揪到了面前,兄妹俩四目相对,她从周鸿的眼神里都能瞧见急迫,想想自己还要仰仗长兄才能摆脱周夫人的钳制,更受不了郭五娘最近日日相邀,恨不得在全扬州城的闺秀面前表演“姑嫂和睦”的戏码,索性不管不顾道:“就是进不了咱家的门啊,娘不同意她怎么嫁进来?”
    “娘……不同意?”周鸿的声音严肃了起来:“阿琪,你可别为了自己的婚事,就把什么事儿都往娘身上推啊!分明是她自己不想嫁给我,你在船上得了她的恩惠,现在就来编排娘了!”
    周琪一张小脸顿时涨的通红:“我编排娘?我编排娘!你知道什么啊!咱们家宴客,叶姐姐来的那天,娘请了明州最有名的三个花魁来陪她,也就是叶姐姐好涵养,才把这口气忍了下来,离开了明州,要是我的话,非要大闹一场不可,到时候看看是谁没脸!”
    周鸿脑子里“嗡”的一声,好像被人猛敲了一棒子,周琪的话在他脑子里过了三遍才理解了话中之意,或者……他本来就听懂了,只是下意识不愿意接受现实:“你是说……你是说当日宴客,娘并没有让叶子跟各家千金同席,而是……而是……”
    周琪既然都已经说出来了,就更不想藏着掖着:“当日除了娘跟那三个花魁,还有娘身边侍候的人,咱们府上根本就没别的宾客看见过叶姐姐。我好奇,想知道未来大嫂的模样,悄摸过去才知道的娘觉得叶姐姐不好,我却觉得叶姐姐好的很,她那么温柔善良的一个人,连静月一个丫头都不嫌弃,比你那个装腔作势的郭五娘好几百倍!”
    她只图自己痛快,说完了才发现周鸿面色惨白站在当地,就跟傻了一般,表情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悲哀,声音里都含着不可置信:“娘……真的这样做了?”
    “难道我还会骗你不成?娘当日不但让花魁娘子相陪,还拿出银子打发她离开。”她想起当日叶芷青跟周夫人说过的一段话,大概是因为叶芷青当日不卑不亢,在她心里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就连那段话也言犹在耳,不觉间复述给周鸿听:“叶姐姐说,她只是替你感到可悲,你一个顶天立地的俊杰,却要被亲生母亲如此羞辱。在她的心里,你待她之心万金难求,但在娘眼里,却觉得你的感情是可以随意轻贱舍弃的。母亲怕她回头向你告状,喝住了她,叶姐姐还说,娘舍得随意折辱自己的儿子,她却舍不得让你感受被骨血亲人背后捅刀子的滋味。然后……她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事到如今,周鸿已经能够想象得到,当日的周夫人是如何的刻薄羞辱叶芷青,可是她离开之后,却不曾告诉过他一句,只执意分开。
    他想起两个人从相识到相知相爱,一路走来,不觉间竟然已经两年多了,而她也从一个无所依傍的少女成长为今天的样子,身边有忠心耿耿的仆从弟子,无论他有没有在她身边,她都努力活的更好。
    “她为何……从来也没有告诉过我呢?”周鸿轻抚胸口,只觉得哪里拧成了一团,痛到惊心。分开之后,他常常想起两个人在容山岛相伴的日子,总觉得那段时光是偷来的,恨不得带着她再次回到容山岛,永不再离开。
    他这句话,不过是白问,叶芷青显然从来也没想过要告诉他自己受到的羞辱与责难。
    周琪踮起脚尖拍拍他的肩膀:“大哥,以后你可长点心吧,别再逼我回去跟姓盛的订亲。反正我从你跟叶姐姐这件事情看出来了,娘看人只会看家世门风,至于这个人好或者坏,我才不相信她的眼光!”
    周鸿从来也没想过有一天会被幼妹教育,兄妹俩年纪相差太大,他从来都拿周琪当没长大的小丫头看待,没想到最后反而是小丫头比他更看得清楚。
    他想起来与叶芷青分手之后,周夫人数次在他面前夸叶芷青如何如何好,她如何如何喜欢,又惋惜叶芷青不肯进周家大门,原来都是哄他的。
    “你安心在扬州住着吧。”周鸿说完这句话,就好像把浑身的力气都使尽了一般,踉踉跄跄回房去了。
    周琪得了他这句话,比接到圣旨还开心,声音里都带着不可抑止的喜悦:“大哥,说话算话啊你可不能骗我!”
    绕了一大圈,总算是达成了目的,不必再回明州与盛世恩订亲了。
    她坐下来继续吃饭,想到周鸿被打击到的模样,心里暗暗道:反正当初自己也因为母亲使小巧难过,当初都觉得她有点不认识母亲,如今难过的人又多了一个,她反而不那么难过了。
    周琪是个想的很开的人,用周震的话说就是有点没心没肺,但是偏偏周夫人七窍玲珑,与这个小女儿完全是两种人,教养起来总觉得不尽人意。
    周琪以前也对周夫人对自己的期望过高,而她不能达成而沮丧过,心里模模糊糊有个念头,她似乎也并不想成为周夫人想要的那种女儿,要成为什么样的女子,她自己也更为茫然。
    不过自从与叶芷青一路相伴来扬州的路上,与她谈天说地,见识过了叶芷青的人生,她才豁然开朗,原来女子并不是非要走一眼能看到结局的路,从一个院子里移到另外一个院子里,一生困锁后院,相夫教子。
    她虽然不知道自己要做些什么,可是叶芷青却让她看到了另外一种人生,让她敢于去想,未来的路是不是要依照周夫人规划好的路途走下去,或者依从本心。
    原来女子,也可以有别样的人生!
    第一百零二章
    这天晚上,周琪睡的很香,全然不知隔壁院子里的周鸿彻夜无眠。
    她解决了一桩心头大患,次日起来便向周鸿表示,要去看看叶芷青。
    经过一夜的休整,周鸿看起来正常多了,只是随意应了一声:“哦,那让周浩派人送你过去。”
    周琪瞪大眼睛:“大哥你不去看叶姐姐吗?”真相大白之后,不应该是两个人相拥而泣,从此之后跟她一起走上反抗周夫人的通天大道吗?
    周鸿起身交待:“你过去不许胡说,我还有事情要办。”将她一个人丢在饭桌上走了。
    周浩奉命来送周琪前往叶府,周琪还心有不甘的追问:“浩哥,我大哥今儿一大早出门去哪了?我让他陪我去找叶姐姐,他也不肯。”
    “昨儿晚上郭五娘跟郭三夫人出门赴宴,回来的时候被盐民伏击,若非遇上城中巡逻的军士,早就出事了。”周浩细细向她解释:“少将军一大早接到人来报信,赶着去乔同知府上慰问。”
    周鸿早晨起床之后,打了两趟拳,周浩陪练,见他似乎心情极好,还同他开玩笑:“少将军可是遇上喜事了?”被周少将军击中肩胛骨而告终。
    周浩以他拳头击中自己的力度,估摸着少将军心情确实不错,不然他今儿估计左胳膊早就抬不起来了。
    才练完拳,周琪还未起床,乔府来报信的人就到了使司衙门,话说的十分委婉,但意思却不太客气:“……我家大人说了,拦住五小姐的是几个亡命的盐民,已经被打入牢中,这些人口口声声说既然周大人想要砸了他们的饭碗,那他们就找上周大人的家眷说道说道。也不知道在城里蹲守了几日,才守到了五小姐跟三夫人落单的时候。”
    乔同知这话大有深意。
    周鸿去岁上任两淮盐运使,表面上风平浪静,但内里波涛汹涌,自去岁至今,盐民械斗数次,他下令清查盐枭,都被各级衙门属官敷衍塞责,不肯配合。
    他对盐道并不熟悉,一年功夫基本都扑在盐务之上,想要弄清楚盐运之事,奈何下面官员似乎并不卖他的帐,举步维艰。
    所谓独木难支,别瞧着他的官职高,下的命令却在东南水军营有效。
    周浩有时候难免在心里埋怨今上,好端端的一员战将,却派来两淮盐道做个吉祥物,他若是因循守旧,随便这些人往自己荷包里划拉银子,下面各级官员自会按例孝敬,皆大欢喜。但国库的盐税渐少,圣人未必愿意。他若是振臂高呼大家做个清廉好官,无异于痴人说梦,别人瞧他大概像在瞧二傻子。
    乔立平托人捎话给周鸿,不管郭五娘半路遇伏是真是假,恐怕都是盐道官员在警示周鸿,让他少管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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