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听到这里已经皱起眉头,又给他添一勺熬得雪白翻滚的牛大骨汤,扬手在里面洒些碧绿的芫荽,端的是香气扑鼻。
    虽说耕牛是农家至宝,律令也严禁宰杀耕牛,导致民间牛肉极少,可也不是没有。只因除了耕牛之外,尚有许多庄户有意饲养水牛、肉牛、种牛等品种,因此只要留心,倒也能在市集上找到牛肉牛骨牛下水等。
    今日王氏便是碰上一头肉牛,那屠户兵分两路,分了半扇来陈安县,清早就被闻风赶来的百姓围个水泄不通,众人纷纷你两斤我半斤,不到半日就瓜分干净。
    王氏想起家中已经许久不见正经荤腥,且多是羊肉,而羊肉燥热,对两个孩子却不大好,便也挤了上去,抢了一条好大筒子骨,一斤牛肉和若干牛杂,沉甸甸的塞了一篮子。
    买完牛货之后她也不买旁的,又随手要了几扎菜便匆匆赶回家,先烧滚了水,将骨肉杂碎中的血沫漂清,又单独将筒子骨放到锅中反复熬煮,直到晚间已经十分浓稠,喝起来糊嘴。
    喝汤时再切些牛杂牛肉在里面,端的实惠味美!
    杜河见杜瑕小小人吃起来有些费劲,便亲自夹了牛大骨出来,用心捅出其中滑腻骨髓,分给两个孩子吃了,这才继续道:“都说上梁不正下梁歪,他日日如此,天长日久的,难免不被下面的学生学了去,到时候大家满脑子都是经济,又如何专心读书?如何做得出好文章?”
    杜河又叫人细细打听两天,最后才给杜文定下一家,又挑吉日与他带着束脩去磕头。
    那先生姓肖,虽然只是秀才身份,可还远不到三十岁,在读书人中算十分年轻,又上进,貌似名声不小,他日后未必不能中举,已收的学生中有两个就是特地从外县慕名前来。
    难得他挑选学生也十分认真,一应都要自己亲自考校了才下定论,拜师当日只把杜文问了个底儿朝天,额汗涔涔。
    肖秀才问了半日才停下,那边杜文已经快要支撑不住,杜河老大一个人也热汗滚滚,生怕儿子不得中。
    就见肖秀才微微蹙眉,似乎不大满意,只说:“却是有些灵性的,只是底子到底薄了些,竟除了启蒙之外没读什么书。你也八岁了,读书也有将近三年,怎得过去都荒废了?”
    杜文已是头昏眼花,口干舌燥,却还是恭恭敬敬的将实情说了一遍,又带些恳求的表达了自己求学的心思,“求先生教我。”
    杜河见儿子小小的人弯腰弓背十分可怜,有心帮衬却无从下手,又怕好心办坏事,汗流的更多了。
    肖秀才盯着杜文看了半晌,这才点头,道:“倒也难得。”
    杜文大喜,扑倒便拜,直呼先生,声音都微微发颤。
    “倒是机灵,”肖秀才总算笑了,摇头道:“求学一事何等郑重,拜师也不是这个拜法的。你且起来,三日后再来,可巧昨儿我已收了另一个学生,你们二人便一同拜师吧。”
    待到第三天,杜文果然去拜了师,当日一同拜师的还有另一名与他同岁的少年,就见对方一头如墨漆发,剑眉星目,高鼻薄唇,端的一副好相貌,只是瞧着性子,却有些冷,自己朝他热情招呼,对方也只是淡淡的回了一礼,并不说话,倒跟那个牧清寒的名字十分贴切。
    算上今日刚拜师的杜文和牧清寒,肖秀才如今名下共有九名学生,最大的已经十三岁,最小的却是杜文和牧清寒,都只八岁。
    他教学十分负责认真,每日都仔细一检查功课,又挨着讲解文章。杜文不过去上了几天学便兴奋不已,吃饭的时候总要说起在学堂的诸多事宜,又说这位先生极好。
    又过了几日,肖秀才拿出一包书给他,又叹气道:“你的几个师兄八岁时已经开始学作诗了,你却几日前还在捧着启蒙书,实在是耽搁大好年华,平白浪费时光。你速速去将这几本书背熟了,有不懂的就来问我,过几日我必要抽查。”
    杜文十分赧然,忙恭敬的接了,回去之后便埋头苦读狂背。
    因他年纪又小,进度又慢,几个师兄颇有才气,对他就不大热情,只是他也不在意:盖因如今眼下他恨不得自己生出三头六臂狂补进度,又哪来的闲情逸致关心这些细枝末节?
    肖秀才看在眼里记在心上,见他小小年纪便如此沉得住气,不由得十分欢喜,越发觉得他是可造之材。
    第十七章
    再说杜瑕和王氏母女,近日来也继续打结子赚钱。因着女儿的新鲜花样结子卖的极好,如今王氏也不大做其他的针线,只跟着和女儿学打结子。因为眼下的葫芦和蝙蝠其实并不多么繁琐,杜瑕手把手的教,不过三两日,王氏也就学会了,再过四五日也就很熟练。
    杜瑕见王氏自己已经能打葫芦、蝙蝠,就开始琢磨新花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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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尤其在亲身经历了这边的繁华之后,杜瑕也丝毫不敢轻视古人的智慧,况且这些的东西终究技巧有限,只要细心一琢磨,很快就能学会,想必再过不了多长时间就会有很多仿卖的。家中只有她与王氏两人做活,拼数量拼不过不说,也落了下乘,她必须始终走在旁人前头,保持创新,不然估计很快就没活路了。
    下月就是五月端午,北地河流不多,便没有赛龙舟等事,时人格外重视驱五毒、喝雄黄酒的习俗,大多数人都会穿戴五毒花纹的衣裳,佩戴五毒配饰,这叫以毒攻毒,杜瑕就想着编些五毒的花样来卖。
    杜瑕就花了几天研究,编了两套五毒的结子出来,也跟之前的葫芦和蝙蝠一样是可以挂在身上,有流苏的。又因为五毒特色鲜明,还是过节,她就故意挑了色彩对比浓烈的彩绳,五色斑斓十分晃眼,正应了端午节的热烈气氛。
    因为不知老板娘李氏那边的情况如何,杜瑕一次也不敢做多,就跟王氏带着一大包葫芦、蝙蝠和两套新得的五毒上门。
    老板娘看到她们之后十分欣喜,又说还不到送货的日子,怎么这个月竟就早来了?然后不等她们答话就笑道:“你们倒来的也是时候,送来的葫芦和蝙蝠结子十分好卖,前儿就没了,我原想找你们多要些,可偏生不知道你们住在哪里,眼巴巴等呢,你们就来了!”
    听说已经卖光,王氏和杜瑕也非常开心,忙将手里的一大包送上,又把编的五毒单独拿出来给她看。
    因为已经做过一次买卖,老板娘也十分信任,又见着五毒既应景又好看,不似市面上寻常见到的那样狰狞可怖,反倒叫人看了欢喜,便立刻收了。
    因为五毒远比葫芦和蝙蝠繁琐,也大,价格就不能再照之前的,便又由王氏出马讨价还价一番,最后定价为一个六十文,足足是之前的两倍有余。
    不过杜瑕也并不觉得受宠若惊,因这种五毒不似葫芦和蝙蝠圆润,有不少肢节,编起来就颇为费劲。眼下王氏全然不懂,无法打下手,杜瑕也不算特别熟练,大约一日也只能得四五个,可若换成已经做熟了的两样,一人一日轻松十多个。
    所以若不是她为以后计,考虑长久发展,照如今的速度,还真不如只做葫芦和蝙蝠来得实在。
    到底老板娘还是个生意人,热情归热情,爽朗归爽朗,可涉及到钱的问题上也并不一味的耍阔。
    听说她们已经搬到县里,老板娘也极为欢喜,只说日后往来更加便利,又邀请她们去屋里吃茶,这却是之前没有的待遇。
    因为已经快到端午,不少大户人家早就开始采买各类所需物品,如今陈安县内以方家为首,万家、赵家等随其后,也颇有些个不差钱的大户,最近也是日日派出无数婆子媳妇小厮四处采买,示意杜瑕弄得那两套五毒刚摆到第二日就被方家的婆子看去,一发都买了去。
    王氏抽空去问了一回,听说经已经被买走了,无限欢喜,又带着一包丝绳回去跟女儿一起做活。
    她们都深知这种明确对应节令的东西打的就是时间仗,若是晚了,过了节,大家也就不那么稀罕,因此就想着赶在端午之前,拼命多做些活儿。
    索性眼下王氏也已经练出来,像什么分色,编绳、打底,做流苏,穿线,这种下手都是由她打,杜瑕只要专心编绳就好,娘俩分工明确,做起来就渐渐的快了,一天竟也能做十个八个。
    因为做的熟了,速度也就上来了,编的时候就见杜瑕十指翻飞,仿佛只剩残影,看得人眼花缭乱,最后算下来竟也跟做蝙蝠结子花的时间差不多,只是价格却已经翻了一番有余。
    从那天到端午一共十二日,竟又叫她们足足赶出二十一套,共计一百零五只。
    因为杜瑕着实累狠了,王氏便不在叫她出门,只好吃好喝供应休养,又自己带着那一大包袱五毒结子送去,从李老板娘那里换回了五两二钱零五分银子。因李氏见她们做的又快又好,且心思灵巧,时不时迸出新鲜花样,就打定主意日后长期合作,又多给了两百钱做节日添头。
    大约人类都隐约有那么点儿收集癖好,尤其五毒又总是一块儿出现,好些人买了一个就想再买另一个,碰到家境稍好的,便是一口气将一整套五毒都买了的也不少,所以前后共计二十三套也很不够卖。只是杜瑕到底累狠了,也没再为了几个银钱加班加点,李氏只得罢了。
    杜河知道她们娘俩忙活不过半月就得了五两多银子十分震惊,这断然比他在外做活赚的还多的多。只是看女儿累的连饭都顾不上吃,几根手指头都红肿,人也瘦出了尖下巴,一双黑黢黢的眼睛越发显得大了,心疼的不得了,又说日后不必她做,自己赚钱也能养家。
    杜瑕却笑说:“爹也不必担心,一年才几个端午节?我不过做这一回罢了,你往日可见我如此劳累过?”
    杜河却不是好哄的,就叹气道:“你鬼灵精的很,如今端午节又搞出了这个,焉知日后的节令不有其他花样?一年到头的时节倒也多的很,你这样叫我如何放心。”
    杜瑕也见他这样不好哄,就有些被戳破的讪讪的,不过好不容易才开始来钱了,她如何舍得下?左右整天憋在家里也无事可做,自然不能轻易放弃。
    她又道:“话虽如此,可爹也不必担心,身子是我自个儿的,我到底有数。如今娘也练出来了,也况且一年到头也就这么几个节,做一个来回也就有数了。再者这个熟能生巧,如今闭着眼睛也能打,比一般针线活儿轻省好多,我们平日就攒着,也不做旁的了,自然不必像这次这样急冲冲的了。”
    陆河听她分辩一番,说的头头是道,这才勉强应了,只是又反复叮嘱不许多做,然后自己背地里更加拼命干活。
    虽说女儿懂事,可说到底还不是他自己没本事,若是能像方大户赵大户那样腰缠万贯,妻子儿女自然是叫一堆人伺候着,每日只吃喝玩乐便可,凡事不往心里去,哪里用得着考虑这样周全?
    不说杜河这个当爹的,就是杜文见娘和妹妹这样拼命也十分难受,然而眼下他也帮不上什么忙,便更加发狠的读书。他小小年纪,每日却也只睡两三个时辰,早起晚睡,大声朗诵,又把书拿来抄写。
    等去还书的时候,肖秀才却也惊讶这般神速,就说自己已经读完,不用了,让他不用着急还。杜文却说自己已经都抄了一遍,哪知肖秀才却勃然大怒,大声道:“如今你已是远远落后于别人了,光是背诵研读还忙不过来,竟然还耗费时光抄书,真个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竟分不清轻重,我这些日子白教你了!”
    杜文叫他骂的满脸通红,也不敢辩白,只老老实实的认错。可等肖秀才骂了一通,略消气之后,杜文又小小声,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倔强分辨道:“好叫老师得知,我已是都背会了的。”
    肖秀才一愣,并不言语,只是随便指了一句叫他往下背。
    就见杜文果然不假思索张口就来,竟是一字不差。
    肖秀才越发震惊,只是面上不显,又提问了好些,断章断句十分刁钻,杜文都一一作答,只是根据难度高低,思索的时间有长短差别而已。
    肖秀才越提问越震惊,最后竟然也不顾他是初学者,又捡着教浅显的问了几句,却是要他说意思感想了。
    杜文却为难了些,他只是背诵,并无人教授,虽有所感悟也不知对与不对,只到底是老师提问,他迟疑片刻也就试探着说了。
    肖秀才心头大喜,知道自己捡到宝了。
    这些书杜文之前不要说学过,就是读都没读过,他说的这些释意领悟,虽难掩稚嫩,有的地方也不大通,可因为并没有人教,这全然都是他自己领悟的,这就殊为难得,可见果然是有天分。
    世间万事万道都讲究个天份,虽说勤能补拙,但假如你于这一途并没有天分,即便是呕心沥血,也只能做到上等罢了,并做不到顶尖。可若是有天分,再加上后天的努力,便能达到一个世人需要仰望的地步。
    如今杜文年岁尚小,他们师徒相处的日子也浅的很,肖秀才并不敢妄言杜文日后会如何,可假如他一直这样下去,他日黄榜高登,进士及第并非难事。
    第十八章
    肖秀才心头思绪翻滚,却始终表情不变,最后又收回这些书,换成另外几本叫杜文回去继续读。
    杜文连忙称是,行礼之后就要退出去。
    肖秀才却又叫住他,也不开口说话,只盯了他两眼底下的乌青看了会儿,又看看他瘦削的小身板儿和尖下巴,最后说道:“去吧,要松弛有度,每日也别睡的太晚,免得叫双亲担忧。”
    这还是杜文上学以来肖秀才说出的头一句明确关切的话,杜文不禁喜上眉梢,转身离去时看着连步伐都带些喜气洋洋。
    肖秀才失笑,却也没有再叫住他训诫。
    到底是个孩子,且由他去吧,若是一味地训斥,失了灵性,反倒得不偿失。
    杜文回到课堂之后,牧清寒还问了句,“如何?”
    因为两人同时拜师,便也做了同桌,虽说一开始牧清寒为人甚冷,两人十分陌生,可这一月来,杜文待他的态度始终如一,每日都微笑招呼,牧清寒见他认真读书,勤勤勉勉,不是一般轻浮油滑之人;而杜文见牧清寒为人虽冷,但并没有坏心眼,举止稳重,书读的也好,不比几个师兄差,便十分仰慕……如此这般,两人如今关系倒也很好。
    杜文松了口气,冲他笑道:“先生又给了我几本新书。”
    牧清寒略看了眼,点头:“这倒也适合你看。”
    若是旁人听他用这种几乎指点的语气说话,必然要恼的,可杜文却知道自己的的进度确实比谁都慢,牧清寒也只是实话实说罢了,也就欣然接受。
    前些日子杜文拼命读书,简直如同玩儿命似的,饶是牧清寒看了也暗暗心惊,如今见他竟然短短几日就读会了几本书——既然先生又给了他新的,必然也觉得满意,他也起了争强好胜的心,回去之后越发用功。
    下学的时候,两人在门口分别,杜文径直回家,牧清寒却有一高壮健仆接送。
    相处一月有余,虽然牧清寒没有明确说起过自己的家境,可杜文观他衣食穿戴、言行举止,也能猜出他必然出身高门大户,只是却不知道为何到了小小陈安县城来读书。
    他心中虽有疑问,却也知道涉及别人家事,对方若不主动说,便也从不主动问。
    相处时间久了,两人偶尔也会聊些闲话。这日牧清寒见他实在太过废寝忘食,忍不住说了几句叫他注重保养的话,杜文就叹息道:“我也知这样不好,可母亲和妹妹拼命做活,又要供我读书,我实在于心不忍,眼下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因着赶进度也没空抄书卖钱,竟什么都做不了,实在不忍心。”
    他又说起妹妹小小年纪就知道为生计谋划,好容易做针线活儿赚了几十文钱,先就给自己买纸,十分不忍,百分自责,眼眶也渐渐红了。
    也不知这话触动了什么心肠,牧清寒也听得怔住了,呆呆的望着前面的虚空出神。
    杜文也是一直没个人说话,师兄们对他也不冷不热,如今好不容易开了话匣子,便有些止不住,说了好些零七碎八的事。待他回过神来,竟已过去了半个时辰有余。
    见牧清寒兀自出神,杜文就有些不好意思,慌忙道歉。
    却见牧清寒缓缓眨眼,神色复杂的说:“一家骨肉新密体谅乃人之常情,你不必介怀,况且我却也十分思念兄长。”
    杜文还是头一次听他聊起家里的事,不由得十分新奇,却也不好过问。
    牧清寒感情内敛,也不多讲,只说兄长大他十岁,如今父亲病重,他便留在省城家中操持生意。眼下家里诸多事端,牧清寒也想帮忙,却有心无力,兄长又怕波及到他,便把他送回已故母亲的成安老家。
    因牧清寒母亲的娘家也只有三位姨母,且都嫁往外地,外祖父外祖母也都于前几年先后亡故,这边已经是没什么人了的。
    好在房屋尚在,且又有几房忠仆看着,倒也十分妥当。
    杜文想起来日日迎送他上学的青年健仆,恍然大悟:“那是令慈留下的人?”
    牧清寒却摇头:“非也,阿唐另有一位哥哥,原是几年前兄长外出收账,在路上救起的流民,当时他们尚有一位老母在,后来兄长虽全力帮忙医治,老人家仍撒手而去,阿唐兄弟只说无以为报,又没处可去,便自动写了卖身契。兄长见他们身手出众,就将阿唐指给我。他们二人赤子心性,我也跟他学习武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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