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文天生自带一股狂气,并不爱将各色规条戒律放在眼中,动辄批判,言辞犀利;杜瑕虽收敛些,并不爱出言反驳,也总是笑吟吟的,可牧清寒看得出,她是打心底不屑,瞧,就连眼神中都透着一股轻蔑,连那微微上翘的嘴角也好像在说:
    本姑娘只是懒得说。
    她年岁尚幼,家境一般,并未去过多少高山大川,可她的思维着实宽广,胸襟端的开阔,眼光何其高远!
    她确实立足于脚下几寸土地,身处小小院落,可她的视野、她的魂魄,她眼中所看,心中所想,却早已飘飘荡荡,不知飞出去几千万里!
    牧清寒越想越激动,竟忍不住浑身战栗,两手发抖,心脏一下下越跳越狠,血液一股脑的往脑袋里涌。
    这样的女孩儿,这样的女孩儿……
    不不不,这样的友人!
    这样的友人,若还粗鄙简单的将她以性别划分,本身就是一种亵渎!
    原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已然将这个比自己还小的姑娘放在平等位置!
    你是哥哥,我敬你,却不惧;
    你是妹妹,我护你,却不让。
    此“不让”非欺压,而是牧清寒早在认识到之前,内心深处就早已认定,这姑娘根本不需要自己让,她不屑于别人的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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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到了去方家做客的日子,王氏这几天特意抛开一切活计,专心给女儿准备了一套新的绸缎衣裳,清早亲自给她打扮一新。
    杜瑕却笑:“不过是出去玩罢了,娘何苦这样破费?月初才给我做的衣裳,只穿了一回呢。”
    王氏一边给她整理衣角一边道:“你哪里知道外头的厉害?方家高门大户的,便是方姑娘为人率性可爱,难不成上下都没个势利眼?况且咱家又不是没钱,你只穿着吧!”
    自家距离方家却是有些远,王氏正想着去外面叫一顶小轿,自己送她过去,就见外头来了两个婆子,笑道:“我们姑娘叫我们来接杜姑娘了。”
    王氏又惊又喜,万万想不道方媛做事情这样妥帖,又见其中一个婆子确实是那日跟在方媛身边的,也就放下心来。
    那婆子笑说:“我们姑娘说了,好好地请来,回头再好好地送回来,午间就在家里吃饭,请太太不要担心。”
    王氏活了小半辈子,还是头一次被人唤太太,只觉得好似浑身骨头都轻了二两,越发喜气盈腮。
    杜瑕抱了一大三小四个盒子出来,道:“这却是给夫人和几位姐姐的一点小小心意。”
    就见那三个扁平小盒倒罢了,大的盒子足有成人半人高,她这么抱着,几乎整个人都看不见了。
    旁边一直没说话的那个婆子连忙上前帮忙抱了,一行人这才出门上轿。
    杜瑕与王氏道别,上轿之前便摘了一个素面荷包递过去,里面却是两百钱,笑道:“大清早的,劳烦诸位跑一趟,不成心意,这点钱却与大家吃茶。”
    她今儿也挂了两个大肚荷包,里面装了不少铜钱和几块一二分的散碎银子,就是预备着出门打赏人的。
    穷家富路,说的也不仅仅是出去游玩的时候花费大,但凡出了门都少不了打点。尤其又是与方家这样的人家来往,更加要留心。虽然是她邀请的自己,可自己若是真的一毛不拔,难免被人诟病。
    再者,若是大家一同上街,或是凑份子玩耍,她身上要是一个钱也没有,又怎么合群?
    这就是所谓的交际和人情往来了。
    要不怎么说穷人家交际不起呢,不是他们不想,而是真的支应不开。若不是杜瑕自己有了赚钱的路子,怕也不敢上前。
    那婆子如今才是真正的大吃一惊。
    他们走着趟原不指望有什么赏钱,且不说这寒门小户拿不拿的出,怕是平日不出门,压根儿就不知道还有这般打点的道理。哪知人家瞧着竟非但熟悉得很,更出手大方,不由得呆住了。
    因为杜瑕给钱的动作也没瞒着其他人,大家观那荷包的分量与声响,便能大体猜出有多少钱。他们两个轿夫、两个婆子,便是那接钱的婆子拿大头,剩下的少说也能得二三十个,却是小半日的工钱,不由得便对她十分感激,那个婆子也慌忙给她打轿帘。
    去旁人家里做客,必然要先去拜会长辈,杜瑕下轿之后也不乱看,直笑道:“该先去与太太请安问好才是,却不知得不得空。”
    那婆子眼下对她已经十分赞赏,笑容更加真诚,道:“太太姑娘都等着呢,姑娘且这边走。”
    一行人往正厅去了,杜瑕还没进门,就听到里面不时传来一阵阵女孩儿娇笑,似乎很热闹。
    内外通报之后,杜瑕就进去请安,只见里头正坐上是一位年纪约莫三十出头的中年女子,略有些清瘦的模样,脊背挺直,精神气儿倒比一般妇道人家足,双目清亮有神。
    下首分两列坐着三个年岁差不多的女孩儿,穿金戴银,打扮得都很富贵,为首的正是方媛。另外两位同她年岁差不多,也十分讲究,只不认得,不知是哪家的。
    杜瑕先请安问好,方夫人见她一身绣着迎春花的水蓝袄裙十分清新雅致,且小小年纪,举止落落大方,既不像一般读书人家小姐那样骄纵,也不似寻常寒门姑娘那般扭捏不上台面,声音清脆,吐字分明,也就喜了三分,又叫人预备上等表礼。
    杜瑕笑着接了,也不推辞,又送上自己的,只说是猛兽。
    方夫人当场掀开来看,然后愣了下才狂喜道:“果然猛兽!这个真好,我就爱这个,竟是惟妙惟肖,好孩子,难为你怎么做得出来!我方才竟以为是真的!真真儿的巧夺天工!”
    原来盒子里竟是一只栩栩如生的上山虎,差不多到成人膝盖那么高,脚下踩石,头顶对月,身形健美。就见它体态从容,双眼圆睁,皮毛覆盖下隐隐藏蓄着力量,虽没张嘴,可眼神凌厉,端的是不怒自威,傲视群雄,送给方老爷方夫人,确实恰如其分。
    旁边几个伺候的小丫头忍不住惊呼出声,吓得往后缩了缩,那三个姑娘也都先后高高低低的喊出声,方夫人更加哈哈大笑起来。
    “早些年走镖的时候,我与老爷一道,也曾见过大虫,与这个竟是一般的模样!今儿一见,我就好似又回到那时候去了,实在痛快!”
    说完又看向场中年岁最小,这会儿吓得脸都白了的那个女孩儿,道:“我的不是了,你原不似我这两个丫头胡打海摔胡乱养大,想是吓着了,”又叫旁边的丫头道,“快煎一盏甘草柏子汤来与石姑娘压惊。”
    石莹见方媛二人除了一开始有些吃惊,这会儿显然已经回转过来,正兴致勃勃的盯着那老虎看,就有些挂不住,连道不必。
    方夫人却不答应,一叠声的催着丫头去了,又关怀几句,然后转过头去问杜瑕:“真是难得,只是你小小年纪,竟是见过的?不然怎得这样像!”
    杜瑕确实见过,但却不能说出动物园的名头,只道:“却没见过,倒是好些个书里头都提到过,描写的很是生动,又有画儿,我细细琢磨几天,又绘了图,就试着做了,也不知到底好不好,太太不嫌弃也就是了。”
    之前她一直头疼到底要送方家长辈什么。
    好容易登门一回,自然没有空手的道理,但送什么呢?
    若是外头买去,人家什么没见过?自己就这点钱,还是不要打肿脸充胖子的好,反倒没趣。
    联想到方老爷的出身、为人行事,杜瑕就画了草稿,狠狠熬了几晚,这才得了这头上山虎。
    说来还是仓促了,准备的不充分,并不算完美,不过因为本就是这世上独一份儿,倒也能糊弄过去。
    方夫人听她说读书,便已经满脸欢喜,听到最后更是笑了:“这般好东西还嫌弃?那我也忒不知足!”
    说罢又对方媛和另一个女孩儿道:“你们先别忙看,待我叫人送去馋馋老爷,他必然惊喜,我却偏不给他!”
    说着,竟真就叫两个小厮搬到前院去了,在场众人都笑了。
    方夫人又拉着杜瑕说了好些话,亲眼看了她送给自家女儿的礼物,这才笑眯眯的去了,又嘱咐人好生伺候。
    方媛显然对杜瑕送的礼物很是喜爱,拿着不住把玩,四个女孩儿有说有笑的往她院子里去了。
    待坐下之后,四个姑娘报了生肖序了齿,方媛最年长,十一岁,却是杜瑕最年幼,那看着最小的石家姑娘石莹也比她大了两岁,今年已是十岁了,与另一位叫万蓉的姑娘同龄。
    方媛又一一介绍。
    早就听说方老爷的两位结拜兄弟,一位是万二爷,另一位却是庞三爷。三爷是个正经武痴,原是镖局的头号镖师,每日沉迷练功,至今不娶。
    万二爷最精明,不似结义大哥广揽红颜,倒是个情种,如今家中只有一位早年娶的妻子,二人感情深厚,举案齐眉,生了四个儿女。长女、次女、三子俱已成家,幼女万蓉自小与方媛一同长大,两人性格虽然千差万别,可却好的跟亲姐妹似的,总是在一处玩耍。
    方媛从小得家人溺爱,也酷好舞刀弄枪,说话行事都比一般男儿还泼辣爽利,万蓉却生的温柔腼腆,做事也更沉稳,反倒更像是姐姐。
    石家姑娘是本地人,祖上做糕饼起家,如今已小有财产,打从前两代人起也都拼命读书,倒也算这方圆几里的读书人家,只是连秀才也没出过一个,终究底气不足。
    万蓉倒罢了,大姐姐似的怪会照顾人,可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杜瑕觉得那位石莹总在偷偷打量自己,目光着实说不上和善。
    几个人又说了一会儿话,方媛就招呼人去外头布置了毛毡、软垫,又要了四干四湿八样果子,绿豆糕、红豆糕、栗粉糕、山药糕等几样点心,煎了玫瑰百合甜汤,用细腻白嫩如羊脂的薄胎茶盏盛了,注几滴上蜂蜜,淡红色的浅浅一汪,气味酸甜,美丽非常。
    她笑道:“这会儿日头也高了,寒气也散了,外头几株桃花开得很好,咱们去树下玩儿去,旁边还有秋千,岂不比在屋里枯坐着有趣?”
    万蓉就笑:“知道你毛毛躁躁的,在屋子里也坐不住,这就走吧。”
    说着又拉着杜瑕的手笑:“她就是个猴儿脾气,你可别给她吓着了,等会儿挨着我坐。”
    杜瑕捂嘴笑,点头:“听姐姐的。”
    几个人在树下围坐一圈,玩笑几句,气氛正浓,却听石莹突然来了句:“你是不是有个哥哥,却叫什么?”
    众人都呆了,杜瑕还从未见过这般“大气”的姑娘,差点将手中的白瓷盏丢出去,引得内中液体剧烈晃动。
    方媛先带了几分不悦的开口道:“你这是在做甚?”
    如今虽然不似前朝那般男女大防,可这样初次见面,就大咧咧的问人家的男孩儿姓甚名谁,着实有些不成体统。
    话一出口,石莹也知自己有些莽撞,面上飞红,也没继续下去,端起茶来掩饰,可到底眼神总往杜瑕身上打转,却不大和善。
    万蓉打了圆场,继而继续说笑,但那石莹却像是开始针对杜瑕,紧抓不放,又抽空问她家里是做什么的。
    万蓉也有些看不下去,就说:“咱们女孩儿家凑到一起说说笑笑,干嘛聊这些?”
    石莹却皮笑肉不笑道:“初次见面,问些家常事也不算什么,还是说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
    这话听着着实刺耳,杜瑕轻笑一声,却也没藏着掖着,只道爹是账房,家里也买了一座山罢了。
    方媛和万蓉还没怎么着,石莹却当即嗤笑出声,眼神十分不屑,语速飞快道:“我当是什么大户人家呢,原来是酒楼跑腿儿,怪道你连件首饰也没有。”
    说罢,就抬手摸了摸自己腕上黄金嵌宝的镯子,扶了扶头上镂空缠丝的簪子,又抖了抖身上金丝织就百蝶穿花的衣裙,十分得意。
    她这般炫耀,方媛已经恼了,当即丢开手中的红豆糕,拍桌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好好请来的客人,你一通夹枪带棒的,净是混话,杜家妹子得罪你不成?竟还辱人父母,真要说起来,我家也不过是提着脑袋替人卖命发家的,你家也原来也不过是走街串巷卖糕饼的,谁又比谁高贵些?偏你在这里说三道四,有脸不成?”
    一番话说得又急又快十分尖锐,只把石莹说的一张脸憋的通红,两只眼睛都含了泪。
    她看杜瑕不顺眼原是有缘故的,本来觉得自己跟方媛已经认识两年有余,虽然算不上闺中密友,但关系着实不错,放眼整个陈安县城也是数得上的,估摸着断然不会为了一个不知哪里来的野丫头片子不给自己面子,这才说了。哪成想最后没脸的是自己。
    偏方媛最是个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石莹这番话着实叫她倒尽胃口,又见对方只是咬着牙干瞪眼,也不认错,显然是口不服心也不服,登时便没了耐心。
    “我却不知道石姑娘眼界原来这般高,想来我与万妹妹也是入不得你的眼,方家庙小,想来容不下您这尊大佛,这就走吧,日后也不必来了。”
    说完竟就端茶送客。
    石莹眼前一黑,几乎没昏过去,刚才涨得通红的脸刷的就白了,双唇也血色尽失,看过来的眼神中满是难以置信。
    但是方媛却不搭理他,就是万蓉也避开不说话,那些婆子丫头便都涌上来,干巴巴却也不容置疑的说:“石姑娘,这边请吧!”
    若是懂得进退的,此刻不过略说两句软话,再打个哈哈也就过去了,可石莹被家人宠坏了,哪里受得了这般屈辱,站在原地发了一会儿愣,竟也恨恨的一咬牙一甩袖子,又恨不得剜下肉来似的狠狠瞪了杜瑕一眼,捂着脸呜呜咽咽地出去了。
    石莹被请走之后,方媛兀自气道:“原先我也只当让着她,也佩服她心直口快,有三分气性,哪成想这一二年越大了,非但不知收敛,竟也渐渐的不着调起来。谁家的银子是大风刮来的不成?还不都是一个大子儿一个大子儿拼命挣来的,偏她家里有了几个臭钱,兄弟也读书,这便自命不凡,瞧谁都不顺眼,动不动说话夹枪带棒,今儿就越发嚣张了,我就瞧不上她这幅样儿,谁欠她的不成?”
    叽叽呱呱说完这一大通话,她猛地喝了一口茶,又沉声道:“这还没中举呢,便已如此轻狂,来日若真叫她兄弟得了意,怕不是要上天?!”
    方老爷夫妇起家艰难,中间不知道经历了多少艰难困苦,上了多少刀山火海,经过多少次死里逃生才有了如今的局面,最落魄时连叫花子都不如,如今身上还都各有好几处可致命的疤痕。方媛虽没亲身经历过,可自小也有父母双亲耳提面命,自然知道敬重旁人。
    今儿石莹一番话说的扎人心,好似合该她家天生富贵似的,更侮辱自己请来的客人,岂不是间接打自己的脸?方媛自然受不了。
    万蓉吃了一口茶,沾沾嘴角,轻飘飘道:“她就是这个性子,难不成你还不知道?这回发作出来也好,日后也不必相见。”
    杜瑕不想进来不过一刻钟,情况就急转直下,发生了这么多波折,她还是有些懵。
    况且她不知道内情,也不知道这石姑娘背景究竟如何,便有些忐忑,怕惹了麻烦。
    方媛却大咧咧一摆手道:
    “你不必在意。她只不过是有个兄弟,颇有才气,听说时常得先生夸赞,日后必得中举,这一家人便抖起来,眼睛鼻孔越发往头顶上去了。兼之略有几个钱,一发的不知姓甚名谁。原先我见她性格还算爽利,偶尔也凑在一起,今儿也是赶巧了,哪成想她竟日益古怪,只要周围的人都哄着,谁有那个耐心?随她去吧!你也不必理会。若日后她真的敢找你麻烦,你就告诉我,我去打发了。”
    杜瑕先道谢,又听她说石莹家开了糕饼铺子,且又与她交往,想来颇有财力。再联想到她问自家兄长的名字,突然冒起念头,莫不是那石仲澜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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