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此行还有两位金贵的小相公在,饶是张铎也不敢有丝毫大意,又担心他们是不是给什么人打探望风的,只叫几个兄弟暗中密切注意提防,不准叫他们跑了。
    那疑似姐弟俩虽然害怕,可见众人没有伤害自己的意思,便相互搀扶着挪去河边,费力的蘸着河床上那一点点水清洗了伤口,又洒了药粉。
    不多会儿,火堆上锅子里熬的粥冒出香气来,他们也渐渐被引过来,止不住的抽动着鼻翼,不住吞咽口水,因为消瘦而越发显得大的过分的眼睛死死盯着锅子,十分渴望。
    张铎先跟牧清寒和杜文商量几句,这才叫人额外拿了两只小碗,每一只碗里都浅浅的倒上半碗粥,递过去道:“吃吧!”
    这两个小的也不知道饿了多久,互相看了几眼,也不管有毒没毒,埋头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半碗粥眨眼功夫就吃完了,竟也不怕烫的慌。
    吃完了粥,两人又端着碗不住地舔,将两只碗的内壁舔的十分干净,刷都不用刷了。
    见他们两人四只眼睛还直勾勾的盯着不住冒着热气的锅子,杜文忍不住道:“你二人长久未进食,便不能多食,怕坏了肠胃。”
    那两个孩子闻言都看过来,也不知过了多久,打头那个大点的女孩儿放下碗,对着他用力磕了一个头。
    杜文给唬了一跳,慌忙避到一边,连声道:“使不得,使不得!”
    见她这般,张铎连忙抢声道:“这也吃了饭,我们也给了你药,待会儿再给你们几块干粮,你们这就走吧。”
    话音刚落,那女孩儿又拉着同来的小孩儿扑通一声跪下,直接在满是尖锐沙石的地上磕头,声音嘶哑的哀求道:“恩公,我们老家遭灾,爹娘死了,长久来四处逃难,实在是没处可去了,便叫我们跟着你们吧,我们什么都能做。”
    许是方才被打昏被迫休息了几个时辰,这会儿又吃了半碗热粥,身上有了力气,她再开口说话的声音变大了许多,也条理分明。
    张铎见状,在心中暗自叹了口气,心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他倒不怕这两个孩子是劫匪或是骗子,若真是那样,不过豁出命去打罢了,谁怕谁怎得?可偏偏是这样的哀求,反倒叫他们不好下手了。
    不光他,便是牧清寒和杜文也十分为难,前者犹豫了一下道:“这恐怕不方便,我们一行人是要赶路的,也不好再带你们。”
    他们此番出来是有正经事要做的,按照计划,若是顺利的话,他们往后还有小一年的路程要走,凭空多了两个半死不活的孩子,这算什么事儿?难不成再舍出人去照顾?
    再者半路上来的人,也不知根知底,不明善恶,饶是杜文这么个涉世不深的读书儿郎也知道不能贸然收留。方才他开口,也不过是因为想起来家中也有一个妹子,爱屋及乌罢了。
    那女孩子听了这话越发哀求不已,又死命的嗑头,地上又有很多尖利的石子,她也不躲不避,不过几下就已经将额头磕得鲜血淋漓,十分可怖。
    因长期在外流浪,又带着一个小弟,为了躲避许多别有用心的坏人,她姐弟二人着实吃了许多非人的苦头。不敢说是不是因祸得福,后来她反倒被磨练出一双利眼,只短短几个照面、几句话,就迅速作出判断,认定杜文是一行人中最心软的。
    平时在铁石心肠的人看到这幅情景,也无法无动于衷。
    牧清寒拧了拧眉头,有些不悦,这无疑叫他想起许多不痛快的回忆,比方说后宅那些总爱哭哭啼啼,以弱压人的姨娘们。
    他不由得冷声道:“不许哭,也不许磕头!”
    那女娃抖了一下,似乎是有些害怕,停了片刻,最终还是咬牙继续磕。旁边那男娃跟着瑟瑟发抖,眼睛里止不住滚下泪来,将黑乎乎的脸上冲成一道一道的,只死命抓着姐姐的胳膊,十分惶恐,最后竟也懵懵懂懂的跟着磕起来。
    牧清寒就有些烦躁,他又不好跟女孩儿动手,再者此情此景,他做点儿什么竟像是要逼人去死一般……
    几人对视一眼,均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无奈,这可真是惹上了大麻烦。
    这实在是叫人无可奈何。
    方才遇上这两个人本是意外,可到底这女娃是给自家队伍里的马伤了,他们若是丢着不管,岂不是跟外头那些豺狼虎豹没什么分别?还算什么好汉子!
    谁知她也是个精明的,又或者实在是被逼惨了,走投无路,竟转头就想出这么个孤注一掷的法子!
    还是杜文被磕头磕怕了,先想出应对之策,小声说道:“这荒郊野岭的,她们又下狠了心,若是就这么丢开手,说不得便是死路一条,咱们也于心不忍。但凡成规模的州县都有慈善堂,咱们便带他们赶到下一个地方,将人留在善堂里也就是了。”
    若是那两人动机不纯自不必说,断然不能带着上路,尽早丢开手便是;可就怕错杀,说不得要做些妥协。
    天道艰难,能活下来就殊为不易,若是能有回旋的余地,谁也不愿多造杀孽,能帮一个是一个吧。
    众人又都细细思索一回,发觉这着实是唯一一个,也是最好的办法,都同意了。
    只到底不放心,大家谁也没睡踏实,张铎还特意嘱咐人加强守夜,由原来的两人一组三班倒,提到现在的三人一组两班倒,不管坐卧行走都兵刃不离手,总归是做足了万全的准备。
    杜文到底不安,翻来覆去睡不着,对牧清寒十分歉然道:“终究是我多管闲事了。”
    牧清寒不以为意,道:“人也不是你带进来的,却与你何干?”
    杜文张了张嘴,心中略好受了些,只依旧喃喃道:“也是我不够心狠吧。”
    若不然,那女孩儿怎得专挑自己下手!倒叫他两头都过意不去。
    牧清寒也是睡不着,躺的难受,索性翻身坐起,闻言道:“便是没有你,难不成张镖头他们就直接将人杀了不成?谁也不是凶徒……”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又渐渐低下去,多了些外出游学前从未有过的成熟与淡淡的沧桑:“都只是为了活着吧,哪里说得上孰是孰非呢?”
    见众人并不答应,那女娃似乎也觉察出什么来,也不敢再磕头,只是越发乖巧,天不亮就带着那个小些的孩子四处捡拾柴火,整整齐齐码成几堆,每每看人也不说话,只眼神中满是不安和渴望。
    杜文不敢再看,生怕自己心软松口,那便是要拿一行人的性命发善心了,他承担不起。
    后头吃过早饭启程,那女娃先还不敢坐车,生怕惹人厌烦,被半路丢下,只要拉着那小娃娃跟在车屁股后头步行。
    于威看不下去,粗着嗓子喊道:“休要啰嗦,我等脚程快,你们磨磨蹭蹭的如何跟得上?若要落下了,没得又要磕得满头血,只叫人心中疙瘩。”
    说罢,便一手一个,将两人提到前头车夫的位置,分两边按下了。
    因车厢内别有玄机,他们也不敢随意放人进去,若要叫这两个娃娃骑马,会不会另说,又担心他们起了坏心,伤了马儿就不美。倒不如就搁在外头眼皮子底下,一来不怕他们窥探到什么,二来便是有异动也瞒不住自家眼睛。
    如此走了两日,却见那女娃的举动表情越发诡异起来,张铎暗暗记在心里,也悄悄地叫众人都提防着。
    又过了一日,那女娃似乎再也忍不住,在队伍再次停下准备露宿时,小心翼翼的对貌似最和气的彭玉问道:“恩公,敢问一句,这是要往哪儿去?”
    原本她是盯着杜文的,只杜文也不是傻子,平时再不单着,也刻意回避,便是叫她想靠近也靠近不了,只得退而求其次。
    此话一出,现场立时静了一惊,生火的也不生火了,打水的也不打水了,在那头相互套招儿活动手脚的也不活动了,都有意无意的往这边看来,十分警惕。
    彭玉先对张铎使了个眼色,然后若无其事道:“问那么多作甚?不愿跟着也没人强留,自去便是。”
    那女娃面上一白,咬了咬嘴唇,似乎被吓住了,忙匆匆搂着弟弟去了一旁。只她貌似真有话要说,止不住的往这边瞧,几次三番欲言又止的。
    众人不动声色,只静观其变,准备见招拆招。
    哪知又过了约莫一个时辰,待于威粗声粗气的喊他们过来吃粥,那女娃捧着碗十分挣扎,最后索性把碗朝旁边一搁,噗通跪下,颤声道:“诸位恩公,安定县城去不得呀!”
    作者有话要说:
    ps:小剧场:
    牧清寒【急切的】:这是我媳妇儿写的书,特别好,你们得卖啊!
    书铺老板【死鱼眼】:出去出去……
    pps,报道一下现在主角的年纪,估计不少人应该都忘掉了哈哈:牧清寒和杜文都17啦!搁现在很多都上大学啦,是大人啦,哼(ˉ(∞)ˉ)唧
    ppps:古代鄱阳湖称彭泽,也是很有名的;~(≧▽≦)/~啦啦啦
    第五十二章
    这一带没甚村落, 马队又这么些人,每到一地必然要休整、填补,而瞧着再继续沿着这条路走下去, 可不就是安定县?
    听了这话, 于猛立即瓮声瓮气道:“你这女娃,好生不讲道理,老爷们走了一路, 又累又饥, 便是京都,也必得进去歇歇脚, 又不是那龙潭虎穴,如何去不得?”
    旁人也不说话, 只静静地看着她,等她接下来的举动。
    那女娃身子一抖, 虽趴在地上看不清表情,可瞧着两只手都慢慢抓紧了, 显然正在承受某种巨大的煎熬。
    见她这般模样,众人越发肯定她心中有鬼,亦或是有诈, 越发警觉。
    那女娃翻来覆去只说去不得, 怎奈因没得正经理由, 众人都不听,满脸不以为意,只急的她眼里涌出泪来。
    见实在劝不动, 她一狠心,闭着眼睛哭道:“我跟弟弟就是安定县里逃出来的,那里头早就乱了!”
    “什么?!”
    “你说什么,乱了?!”
    众人大惊失色,张铎更是嗖的站起来,疾声厉色道:“不可能,若真出了这样大的事,我们也在这一带走了许多天,进了几座城,怎得没听见一点风声?”
    “是真的!”那女娃生怕他们不信,越发急了,眼泪哗哗直流,却又强自忍耐,哽咽道:“我叫大毛,那是我弟弟小毛,原本我们是从外地来的流民,约莫半月前跟大家一起被放进了安定县外围的安置点,结果没过两日,就有大户人家过来买人,说是家里头缺丫头小厮。原本大家都是逃难来的,那知县大人也不大管我们的生死,想着虽是卖身为奴,好歹能有口饱饭吃,有暖衣裳穿,有片瓦遮身,就都想去。
    那大户家却只挑好看的,年岁小的男娃女娃,我,我与弟弟都不大好看,故而落选了……结果挑过去才几日,那大户家里又来人了,说那些人有些粗苯,暂时调教不好,不够使唤,要再挑人。
    原先我们还羡慕来着,哪成想几日后,一个姐姐浑身青紫,满头是血的跑了出来,哭诉说那家不是人,竟是一窝子的畜生,并非是挑丫头小厮,只,只抓了人去糟践!头一批进去的六七个早就给他们折磨死了,她原会爬树,是咬伤了主家才爬树后翻墙出来的……
    大家都惊慌得很,那姑娘的爷爷原还安心,只说好歹孙女有个着落,如今见了这个,一个受不住,就生生气死了。然后那大户竟然又派了家丁来抓,许多人都被气红了眼,两边起了冲突。
    诸位恩公,我们终日吃都吃不饱,又饥又饿,哪里是这些家丁的对手?登时就有几个人被打死了!那姐姐又给拖了回去……”
    大毛中间数次哽咽,好歹才说了这些,而性格刚直的牧清寒已经一跃而起,怒喝道:“难道衙门的人都是死的不成?知县就不管?守城的巡检就不动?你们没人去报官?”
    “哪里没有!”大毛哭着喊道:“好多人带头上血书,可那知县大老爷竟连看都不看,只说是流民土匪生事,直接,直接把人打了出来!又叫了士兵,将流民营团团围住……也不知谁起得头,都乱了,乱了,说是有人抽刀子捅死了人……”
    她哭的凄惨,听者无不肝胆俱裂。
    “我当真害怕,也不敢多想多待,便趁着乱作一团,咬牙带着弟弟钻狗洞跑了出来……”
    “……我们先在外头藏了一日,见非但没和缓,反而全城都开始戒严,外头越发的往这边调兵,又有皮肉烧,烧焦了的味道……”
    讲到这里,大毛实在说不下去,瘫软在地,捂着脸嚎啕大哭起来。
    皮肉烧焦了的味道……
    牧清寒和杜文对视一眼,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难以置信和愤怒。
    这青天白日的,皮肉烧焦的味道还能是怎么来的!
    想必是江西本就湿热,如今天气渐暖,若是留着尸体,恐怕容易滋生疫病,这才索性一把火烧了,以绝后患。
    不过,耳听为虚,况且这只是从一个路边捡来的丫头嘴里说出来的,再者她也没亲眼见过,实在不能妄下结论。
    杜文沉吟片刻,捏着拳头问道:“空口无凭,我们如何信得?”
    大毛慌忙赌咒发誓的说道:“几位恩公救了我们姐弟的命,又大发慈悲给吃的,便是再生父母,我就是做牛做马粉身碎骨也难报大恩,又如何会说假话哄骗,做这等猪狗不如的事!”
    瞧她的表情,倒不似作伪,然知人知面不知心呐,谁知道她是不是另有打算?或者只是单纯因为安定县有她的什么仇家?
    这着实是个石破天惊的大消息,若大毛说的是真的,那么必然是安定县知县有意隐瞒,又有纵人行凶在前,帮忙掩盖罪行在后,乃至诛杀无辜流民,竟妄图用暴力继续掩盖,其罪当诛!
    遇到此等大事,张铎等人便是平时在有主意也不敢妄下断论,只齐齐看着两位小相公,等他们拿主意。
    牧清寒和杜文走到一边,低声商议起来。
    这实在是他们两个出生以来从未遇见过的巨大挑战,便是任何一位在朝官员听了怕也要在心里打上几百个滚儿,故而两人一时都心乱如麻。
    不过好在还有人作伴,不然若真是孤身一人,只怕急都要急死了。
    出来这些日子的所见所闻着实叫杜文成长不少,他已经完成了不小的蜕变,说话做事都成熟不少,若是熟悉他的老师们见了,必然要大吃一惊的。
    他沉吟片刻,缓缓盘算道:“这段路程甚长,中间又一路荒芜,这会儿又多了两张嘴,便是拉车的马儿吃的也多了,咱们必然要去安定县休整的。”
    牧清寒听后也点头接道:“正是如此,若是错过安定县,少说也要再走三天才能到下一处城镇,即便再俭省,后面几日说不得便要忍饥挨饿。又是这样的世道,若是遇到点什么事,一个个有气无力的,岂不是任人宰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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