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微这次没觉得他是在推脱,因为杨桢被泡水他是亲眼看见的,他堪称温和地说了声“好”,沉默了一会儿,终究是有点同病相怜式的关心:“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杨桢将空碗拿在手里晃了两圈,笑的有些不好意思:“我,我还没想。这个皮哥来得太突然了,我都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找来的,而且这个人,感觉比他的上家更难说话。”
    权微在心里为最后一句加了个1。
    那个胖脸宏哥他就在酒吧接触过一次,没什么体会,但梁丕军这个垃圾跟他们拉锯了一年多,这么多年没见,权微本来还以为他在外头因为缺德事干得多,被人打死或坐牢去了,谁知道又耀武耀威地回来了。
    除了将人的头按进水里,梁丕军还有很多的阴招,将人倒栽葱地吊着、不让吃饭、不给睡觉,大冬天里套个游泳圈,丢进河里拉回来再丢出去……权微也不知道过了这么些年,垃圾的手段升级了没有。
    但是不想也知道,杨桢要是不寻死,他就还得过一段惨日子。
    但到就他们目前的交情来说,还远不够让权微大手一挥,平白无故就给杨桢几十万去还债,权微移开眼,不太愿意往后设想,他看着垃圾桶喝了一口,没头没脑地说:“头被泡在水里是不是很难受?再来一回,还扛不扛得住?”
    他的语气有点轻,跟平时的冷漠和玩笑不太一样,杨桢眼神一颤,福至心灵地想起了皮哥关于那个朋友的几句话。
    权微的心其实很好,但看起来有点嚣张,如果一个人从高利贷的深渊里爬出来,还能活成这么骄傲,那他有什么不可以的?
    杨桢看着对面的人,心里忽然像是被打了管鸡血似的,五脏六腑都轻快了一点,他缓了口气,豁出去地说:“扛!不扛我这辈子就完了。”
    权微心里莫名其妙地有种过来人的欣慰:“熬过去就好了。”
    杨桢看他那个老气横秋的样子,觉得他有点像爷爷那辈的,酒劲一股一股地窜上来,慢慢在他心头攒了口热气。
    他其实非常非常地想问权微一家是怎么摆脱高利贷的,但是蠢蠢欲动地终究是没敢,怕他一开口,就会将相处的气氛打回原形。
    权微一家杨桢都有接触,他那么紧张自己会将高利贷引到菜场去,不难猜测他父母在这事中受惊吓最多,那么儒雅的罗家仪的右手就不言而喻了。
    大侠喝酒讲一个千杯不醉,可惜杨桢不是大侠,5斤装的酒壶去了个2/5不到,他的状态就有点向稀泥巴看齐了。
    不过意识他还剩下一点,杨桢脸朝下地打了个嗝,又看了眼手表,11点20多,差不多是午饭时间,他连忙坐起来,问权微喝好了没有。
    权微老早就没喝了,在他对面干坐着奉陪,闻言“嗯”了一声。
    杨桢于是伸手拿过对面的空碗,跟自己的摞在了一起,拧好酒壶后一起放在了桌心上,蛋糕单独放在桌子边上。
    做完这些以后他两手空空地站起来,忽然对权微鞠了一躬,不过因为喝多了,鞠得有点东倒西歪,说话也颠三倒四的。
    “从不认识到现在,你无偿帮了我很多的忙,除、除了口头表示,我也没有能为你……为你效劳的事,我欠你的人情怕是很难还清了,就我目前的处境,也不太好意思画……大饼,承诺以后怎么报答你,要是缘分浅,这可能就是我、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但、但还是谢谢你,权微。”
    我会记得你的。
    杨桢直起身来,小心地托起了他的蛋糕,对眼前十几个权微晃动的权微笑了笑:“耽误你的时间了,家里人肯定在、在等你吧,我送你一段。”
    他说着就离开了桌子,权微看了眼被留在桌上的东西,站着没动道:“酒和碗都不要了吗?”
    杨桢连续眨了很多下眼睛,自以为清醒其实已经糊了,他自嘲地说:“带不走了,我在跑路,行李不能太多。”
    权微将手搭在酒壶的把上说:“那就给我吧,我觉得这酒还挺香的。”
    杨桢本来想说这酒一般,你喜欢白酒我以后可以给你找好的,但话到嘴边又觉得是张遥遥无期的空头支票,于是又给咽了回去,只是做了个“请”的姿势,这一动又打了个晃,蛋糕碰到了左手心,立刻糊了他一手奶油。
    权微叹了口气,离开了椅子,但是用手抓住了他的胳膊:“就你这样的,送两步扑到地上去了,到时还得我搀你,我谢谢你但是算了啊。你住的地方这两天最好别回了,今天就在这巷子里找个民宿住下把酒醒了再说,中不中?”
    杨桢第一次听到“行不行”这个方言版本,全凭意会地点了下头,他就是有点站不稳,但数钱肯定错不了,他说自己可以,但权微根本不信他,自作主张地带他进了家旅店。
    杨桢婉拒了一次,被无视之后也没有再坚持,他有点怕蛋糕被自己歪到地上去。
    权微回头问杨桢要身份证的时候顿了一下,什么都没说,转回去用自己的身份证开了两个晚上。
    房间就在一楼,离前台也没多远,权微送到这里就可以了,杨桢完全不在点上,指了下手机对他说:“一会儿过饭点了,你请回吧,住宿费我稍后用微信发给你。”
    权微根本没想起这茬,他只是做到仁至义尽了,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没有很想走,可能是因为杨桢说了句不会再见了。
    那不走他还能干什么?权微心想难不成给杨桢送进房里去?然后呢?他自己再出来回家?没这个必要,一段来回走的冤枉路。
    但权微又觉得不能就这么走,他跟杨桢对视了几秒,忽然将酒壶搁在了前台的桌上,伸手从兜里摸了串钥匙,然后从上面取了个白色的小挂件下来。
    “这个给你,没事装逼用,有点什么情况也能防个身,头上的圆圈按下去转一圈,就能弹个小箭头出来,不用了顺时针转那个圆圈,箭头就自己收回去了,pvc的,能过安检。”
    杨桢接过来一看,发现是一个小指长的小物件,模样有点像现在国际象棋的里的王,就是顶部坐的不是十字架,而是一只小小的尖叫鸡。
    他看着那只颜色不对的小鸡,忽然就想起了权微在幸福花园的那间房子,杨桢住在里面的时候,这一切风雨都还没袭来。
    杨桢不自觉地跟了一步,脱口而出道:“权微,我以后要是租房子,还可以找你吗?”
    权微给完就转身了,闻言在台阶口上回过头来,想了想,说:“可以,给你打88折。”
    第39章
    杨桢昏昏沉沉地躺了大半个下午,旅店房间里的气味不是很好,他睡得也不太踏实。
    他的神智在酒精里下沉,但是本能不肯放过自己,在梦里还在被高利贷纠缠,杨桢梦见皮哥让人泼了他一身汽油,然后火机豆大的亮光一闪,袭人的热焰很快爬满了全身。
    下午3三点多,他不知情地发起了烧,体表烫得吓人,可他在梦里却觉得寒意透骨。
    在他醒来之前,梦境不知道怎么跳转到了应绍丘的营帐,在杀气逼人的戎装将军案前,他看见布衣的自己俯身磕头,神色却是不屑一顾。
    杨桢猛然睁开眼睛,悲怆霎时俘获了他的心脏。
    皮哥这种人,再狠戾终究也只是小角色,他连手握重兵的应绍丘都没怕过,怎么会堕落到连一个无名小卒都能让他心有戚戚、左右奔离?是这个社会太残酷了?还是他太弱势了?
    这里确实陌生,但不是软弱的借口,杨桢一动不动地盯着屋顶想了很久,最后只是觉得,他可能是活得太像“杨桢”了。
    五感渐渐苏醒,杨桢恍惚间听见了五脏庙里的轰鸣,他浑身酸软地爬起来,立刻看见了床头的玫瑰花瓣蛋糕。
    蛋糕放了一段时间,奶油有些稀了,杨桢虽然不习惯这种黏糊糊的口感,但几口甜食下肚以后,胃部的隐痛平息下来。
    他将蛋糕吃了个精光,又因为这是他患难期间收到的唯二礼物,不舍得胡乱扔进垃圾桶,就将花瓣、纸盘和叉子郑重地搁在了床头柜上。
    尖叫鸡版的手工挂件就立在矮柜的正中间,像一个搞笑的守护灵。
    ——
    民警有意绊人,高利贷一行人直到晚饭之前,才得以从所里脱身。
    皮哥大为恼火,恨杨桢骨头硬,气权微不将他放在眼里,也怒警察像搅屎棍,他黑着脸回到菜场,发现杨桢果然不见了。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留了两个人在菜场里打听杨桢的住处,自己带着剩下的人下馆子去了。
    一个多小时以后,皮哥的跟班从菜场扒到送菜的老板,再到杨桢房东的老乡,弄到了杨桢在明水村的落脚处。皮哥吃饱喝足以后,择日不如撞日地带着人往明水村去了。
    方思远独自回到租房,脑中全是疑问的泡泡,但碍于他平时只看修仙小说,所以没什么现实的想象力,只能凭个人喜好给皮哥打上了“黑社会”的标签。
    村口停了辆出租车,副驾上的乘客隔着墨镜和车玻璃在注视他,方思远毫无所觉,轻车熟路地拐上了第一户村民家的台基。
    他回到房里,发现杨桢还是没有回他的消息,有点担心又有点困,倒下刷了会儿小说,什么时候迷瞪过去的都不知道。
    方思远醒来的时候,隐约听见隔壁有些吵闹,他以为是杨桢回来了,跑出来一看,目光却跟下午那个在河边指挥人将杨桢往水里按的疤痕男的碰了个正着。
    他心里一惊,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这动作看在皮哥眼里,就成了这小子是知道点什么的心虚,他招呼了两声,方思远立刻就被人夹在了中间。
    “小帅哥,别慌,我们不为难你,就是想知道杨桢在哪儿?”
    方思远还想知道呢,他摆着手,见对方没有信他的神色,干脆解锁了手机交给皮哥自己看。然而信息是能删除的,皮哥根本不信,拧着他就想吓唬一下。
    他对左右使了个眼神,两边的人心神领会,同时抓起方思远就摁到了墙上。
    方思远后背吃痛,整个人糊在墙上,他下意识就想挣脱,皮哥的跟班看他像是不太老实,拳头登时就抡了起来。
    然而就在这瞬间,楼梯口陡然暴起了一声大吼:“敢他妈打一个试试!”
    众人被猛不丁地吓一跳,搞不清楚情况地住了手,可同一道喝声入耳,方思远却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种反应,他心神巨震,像个僵尸一样缓慢地转过头,心想要他是个聋子就好了。
    楼梯间的灯管正好在平台口,站在那里的人沐浴在强光里,像个济世救人的神兵天将,可对于方思远来说,这人是插在他心口的一把刀。
    接近两年不见,没有他的鞍前马后,孙少宁依然光鲜亮丽,再次从侧面证明他的存在可有可无。
    这本该是个痛彻心扉的领悟,但是方思远习惯了,所以他看着孙少宁的眼神勉强算得上风轻云淡,他忍住了跟这人打招呼的冲动,垂下目光去看瓷砖。
    事办到一半被路人打断,传出去是要被人笑话的,皮哥不高兴地瞪向来人,目光却在落下后瞬间变了三变,从疑惑到思索到带笑,他脸皮一翻像是变了个人,笑着上前道:“孙老师,这么晚了还到这旮沓来耍啊?这……这个小哥,是你朋友啊?”
    孙老师不是来耍的。
    孙少宁要找一个人,比起寻常人来要容易很多,他爸是省公安厅的领导,大哥又国行分部的高层,他年轻的时候胡作非为,占得就是会投胎这个资本。
    他在酒吧等了半个月都没看见方思远出没,终于是没忍住托李维查了下刷卡记录,又在圈定的范围里筛了下快递点的记录,这就给方思远刨出来了。
    李维绰号大维,目前在公安基层当干警,是跟他和权微一起长大的那一波伙伴。
    孙少宁本意是不打照面,就来看一眼,可是等看到人活蹦乱跳的,他一边欣慰,一边又有种阴暗的失落,就是自己过得糟糕,就不想看到别人过得太好。
    他是真没打算跟方思远回到从前,就是自己不知道哪天就死了,对于从前真心待过他的那些人,想用感激的目光再看一眼。
    孙少宁在村口不下车,也不说走,司机忍不住开始赶人,又被他用钱收买了,就也乐得在这儿摸鱼,顺便陪他谈谈人生。
    很多老司机都是城市中深藏不露的哲学家,孙少宁跟师傅聊了两句,赫然有了种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钱他娘的就是狗屁的通透感,他乐了几声心情松快了,这就打算悄悄地离去了。
    只是他刚说完可以走了,就见两辆小车走位风骚地拐进了村里,等师傅掉完头,孙少宁靠窗,正好看见它们停在了方思远住的那家,然后呼呼啦啦就下来了好些人,这一看就不正常。
    他催着师傅跟过去,房东问他是谁,孙少宁说他是警察,房东二话不说地给他指楼梯,说你同事刚上去了。
    孙少宁当时没想到混混和他一样无耻,还以为是方思远犯了什么事,“蹭蹭”地跑上来,正好看见方思远要挨打,而且领头羊无巧不成书,正好就是梁丕军。
    孙少宁知道梁丕军这个人,还是因为权微家里的债。
    当年权微的妈逼不得已,来求助孙少宁的妈这个老闺蜜,但是那会儿孙少宁的爸还在外调,在几百里之外的一个县里当办公室主任,在青山市根本说不上话,没帮上什么忙,只是让权微一家在他们家属大院里住了小半年。
    后来孙少宁爸爸节节高升,大前年被升调回来,大刀阔斧地组织了几次黄赌毒的清网行动,他大哥又对贷款口有掌控力,就是梁丕军的顶头大哥都不会触孙家的霉头。
    孙少宁讨厌梁丕军,完全是出于跟权微同仇敌忾,现在又加了个他曾经罩过的跟屁虫,表情就严肃地跟块铁板一样。
    “朋友那倒不是,”孙少宁假笑道,“这是我弟弟。”
    皮哥立刻横了制人的跟班两眼,打哈哈地说:“哎哟,误会,我们找这屋的主人问点儿事,你弟弟忽然冲进来,吓到我们弟兄了,早先我们又看见他俩在一起,所以就想问问他,这人哪儿去了。”
    孙少宁看不出情绪地说:“那你们问出来了吗?”
    皮哥“嘿嘿”地笑:“问了,小帅哥说他不知道,我们的事儿已经了了,你们忙着,我们就先走了。”
    他说完就挥手领头要走,孙少宁跟到楼梯口交代道:“皮哥啊,我这弟弟胆子只有针尖儿大,您下次来找他问话,能不能提前通知我一声?”
    这摆明是要记仇了,皮哥纵然心里瞧不上这群二代,但要混得好,就得擅长伏低做小,他点着头说:“我刚问了,他跟我们客户不熟,我们不会再来了。”
    闲杂人等走光以后,气氛一下就冷了场。
    方思远用手插着兜,假装孙少宁是团空气,但是他也不走开,这也许是跟班当习惯的后遗症。
    杨桢的卧室被翻得乱七八糟,床头是牙行名单也被撕了,孙少宁暂时不知道这里住的就是权微嘴里的坑爹中介,也不了解方思远跟卧室主人的交情,他只是从自己看见的部分里臆断,方思远可能是摊上事了。
    “怎么回事?”孙少宁关心地说,“这群人以前是不是也找过你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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