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闺女争气,自己在大城市打拼了一套房,比同龄里很多家的男孩都强。
    可出身这种东西就是命,小如那个谈了好些年的男朋友家里嫌他们穷,自己物色了一个门当户对的城里媳妇,而那男娃连个屁都没有放,所以杜娟一想起这事,就觉得分了才好。
    然而分了女儿就成了单身,她这个年纪,对男方上嫌离异下嫌小的,加上自己又强势,特别不好找。
    她的闺女是全世界最好的姑娘,从小就省心,上大学起就没再要家里一分钱,参加工作以后虽然不在身边,但她跟孩子爸一年四季浑身的衣服都是女儿买的,杜娟不是催她出嫁,哪怕她一辈子不领证那也不要紧,她们老两口只是希望能有个人来照顾她。
    半夜出差回来能有个人去接,头疼脑热的也有人递杯热水。
    然而这几天杜娟观察下来,来访的人群里显然没有可发展的对象,她失望又不敢表现出来,于是只好又去接热水,遁到水房去叹气。
    杨桢在一楼的窗口开了票,提着水果进了电梯。
    沿途消毒水的气味都很浓厚,杨桢沿着索引找到病房,看见秦如许带着脖套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本来将手机跟脸举成平行刷得好好的,可杨桢还没走到床尾,就见她忽然像做贼一样将手机迅速塞进被子里,然后头不动眼珠子打斜地瞥过来笑。
    笑容本来特别谄媚,但落到杨桢身上的瞬间,迅速完成了一系列的变化,从惊讶、尴尬变成了得体地微笑。
    她脖子上刚动了刀,医生建议当个尸体,手机也别玩,杜娟奉为圣旨,看她比死刑犯还严,秦如许以前忙得团团转,节奏猛然被停下来,她才发现每一个梦想在实现之后,都会立刻被弃如敝屣。
    她实在是无聊到浑身长毛,本意是趁着她妈离开的分分钟跟世界接下轨,却没想到会被自己以前的小弟撞破。
    大姐的威严估计是保不住了,秦如许只好安慰自己说这人早就不归她差使了,她是见过大场面的人,还能若无其事地说:“谢谢你来看我。”
    杨桢将果篮放在她床头,关心了一下她的现状。
    秦如许客气地说:“化验结果还没出来,但我感觉挺好的,我想过几天我估计就会出院了。”
    杨桢希望如此:“吉人自有天相,会的。”
    秦如许看他精神面貌还不错,脸上的淤青也消得不见了,就说:“那个凉皮说话算话吗?后来找过你没有?”
    杨桢感激地说:“没有。”
    那天梁丕军找到高捷,秦如许带着保安,将那群人和杨桢关在会议室,没打没骂、好吃好喝地供着,就是没收了手机不允许对外联系。
    关到第15个小时,梁丕军还扛得住,他手底下几个上有老下有小的熬不住了,怕家里人担心,再报个警让人知道他们在干催债的营生,家里人就会被瞧不起。
    纯粹的坏人和好人是稀有动物,大多数都活在稀泥里,皮哥的小弟倒过来帮杨桢说好话,皮哥恼羞成怒地动了次手,然后就有点犯了众怒。
    大家要是都不服他,那就没法混成大哥的样子了,梁丕军也不是傻子,咬牙切齿地生了半天闷气,倒底是要求高捷还他手机,给自家老板打了电话,忽悠说杨桢的态度很坚决,只肯还死账,公司要是非要收,那就替他收尸。
    借贷公司大老板更懂逼急了人财两空的道理,沉吟了一会儿答应了。
    合同的首页是现打的,但利君的公章是秦如许让保安去对方的公司盖了回来之后才放的人。获得人生自由以后,梁丕军泄愤似的殴打了杨桢一顿,秦如许没让人拦,但说了这顿打完账就两清。
    秦如许觉得凉皮没有长得那么卑鄙,她眨了下眼睛,职业病发作地送了个祝福:“那就好,你这一年熬一熬,把账还清了,以后走同一条路都会觉得宽出不少。啊对,你是来找我签委托书的吧?我这样没法正常签,你摊平了拿到我脸跟前来。”
    杨桢“嗯”了一声,连找机会提起房子这心思都不用花了,笑着从公文包里拿出了文件。
    于是秦妈进门的时候,因为局部但绝对有效的遮挡,看到的就是一副“有戏”的画面。
    一个年轻男人坐在她的椅子上面,正前倾着看她闺女,秦如许在被子下面的腿脚她还看得见,就是脸和脖子那块被前遗传屈起来的膝盖给挡了个正着。
    她还状况都还没搞清,心里就先是一喜,因为这阵子来探病的男的,就没一个上床头去过的,这长得挺俊,穿得也还工整,看面相脾气也蛮不……不是,他糊在自家闺女脸上的那一沓纸是个什么玩意儿?
    秦如许有点近视,加上她脖子目前只有一个角度,杨桢要翻给她看价格和佣金,又要让她落款签字,折腾了有一会儿才签好。
    他将合同收起来,说:“要是有人约看房,我先带看一次,对方有意向我立刻就联系你,我需要借用房子钥匙的时候,可能会电话打扰你几分钟。”
    秦如许:“没问题,买房的人你也帮我筛一筛,挑剔佬和那种要买又不买的货色你直接给我pass掉,最近医生让我注意身心健康。”
    又是一个跟权微差不多任性的人,杨桢想了想,感觉他俩交易起来应该会比较愉快。
    这天晚上杨桢回家,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则,又去问了权微一遍。
    “上次我给你看那房子,我拿到委托书和钥匙的使用权了,明天准备去实地看看,你要不要一起去?这是我作为中介去核实房源,不需要你签字付费。”
    权微已经去秦如许的小区看过入住率和环境了,学区房向来是升值最快的房型,而且也更好脱手,他觉得可以卖一套甚至两套来投这个房子,杨桢要是再不问,他就要去别家的中介里点收……算了,还是等他来问吧,毕竟17w还得靠房单子。
    真想买也不差那点看房费,权微主要是想看看房子,于是立刻答应了:“要一起。”
    领客户看房是走向成交的第一步,杨桢愉快地计划道:“我预约了明天9点去和兴的门店取钥匙,大概10点一刻能到房子的小区门口,那就那个点在小区西门碰头,可以吗?”
    权微不想占他的便宜,一票否决地说:“我跟你一道出门,这样上午你还能把钥匙还了。”
    10点15分到房源那边,看完出来少不了要11点多,再回去还钥匙和兴的门店铁定在午餐时间,那杨桢就得下午再跑一趟。而且就是分开走,权微出门也就能晚个半小时,还不如攒点人品,让杨桢心怀感激地到中介里去给他当个间谍。
    住了将近一星期,杨桢已经慢慢摸清权微的脾气了,小事上不要跟他推来推去,听他的皆大欢喜。
    因为要一起出门,用厨房的时间也错不开了,杨桢炒菜不在行,于是起来就煲了锅粥,权微喜欢喝粥,自觉下楼去提了点包子馒头茶叶蛋,两人凑一桌解决了早饭,开车一起看房去了。
    然而到了和兴的门店,杨桢拿着借用钥匙的模板单据去找对方的钥匙持有人时,那个女中介却一改口风,当场赖了个账。
    “诶,你明明说的是明天来拿,今天来找我干什么啊?今天钥匙不在,你明天再来拿吧。”
    杨桢要是有经验,就该在通话的时候录音,不过以前他在和兴,和兴的钥匙保存率在业界了出了名的高,业务员根本不需要操心钥匙的事。
    杨桢所料未及地被坑了一把,还是在别人的地盘里,对方要是不讲理,那其实他说什么都没用,但他还是义正言辞地说:“我说的就是今天早上的、这个时候来拿钥匙,不是其他的任何一天,你心里清楚,你自己在撒谎。”
    “你可以不讲信用,这在你、在你们看来,似乎也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但言不信者行不果,我就把话放在这里,秦女士这套房子,你们成交不了。”
    权微在路边听了4首歌,杨桢才回到车跟前来,他还没嫌这人慢,杨桢倒好,先下手为强地给了他一个打击。
    “不好意思,权微,”杨桢有点难堪,但还是看着对方的眼睛在说话,“钥匙没拿到,房子我们过两天去看,可以吗?”
    其实哪天看房都行,就是说好的区区一匹钥匙都拿不到,那杨桢还能干成什么?
    光荣被坑第二次,权微不是很高兴地说:“你觉得我该不该信你?”
    杨桢:“这回钥匙不到手,我就不叫你。”
    权微眯着眼睛说:“下次再信你我就是鸡。”
    杨桢想起每天早上的追魂一刻,心想那你还是当人吧。
    不过这话他没敢说,杨桢用手搭住车窗,说,“权微,我听和兴业务员的意思,秦女士家里这会儿可能有人正在看房,我想去看看,耽误你时间了,你先去忙吧。”
    “有人看房?”那连门都不用自己开了,权微打燃引擎说,“上来,我也想去看看。”
    第45章
    华章路地下有个管道爆了,路政封了路,在做紧急维修。
    权微的车没法再往前开,只好在路边找了个停车位,花钱临时停了。
    这是青山市最老的一条购物街,市容虽然破败,但工作日照样人流如织,道旁的梧桐已经有人合抱那么粗,秋风一扫脸盆那么大的叶子就簌簌地往下掉。
    权微一脚踩碎一片,那种细到闹市里几乎听不见的脆响通过肢体传到脑海,让他猛然意识到一年好像又快没了。
    去年他穿过这件t恤也来过这条街,虽然两件事不在同一天,但也能证明今年的他比起去年除了年纪虚涨,其他都是照旧。
    权微平时不太思考人生,但偶尔也会生出一些浅薄的感慨,震惊于日子都这么单调了他竟然还会嫌短,估计五行是属龟的。
    其实他像所有的普通人一样渴望新的活力和经历,但现在的日子凑合能过,而且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这一刻相似的茫然感再度浮起,头顶的枝条是应景的萧索,寂寞于是像划过夜空的流星一样,在权微心里留了个笤帚尾巴。
    同一种视角不一样的心情,杨桢看见马路对面有师傅在吹糖人,拿太阳穴走路地看了好几回。
    秦如许住在6栋,候梯间完全在死角里,不跺脚引燃声控灯就跟小黑屋一样,杨桢以前住在四合院里,心想自己有钱都不会住这种地方,可是权微什么感觉都没有。
    在城市里打拼生存才是第一要务,有地方住、通公交地铁、能收外卖快递基本需求就满足了,这里的楼梯间黑归黑,但其他条件优渥,很多人梦寐以求但是没钱租。
    房子早就不再是让人放松的安居之所,而是一栋让人勉力强撑的过关卡,有了房就能娶媳妇、上学、摇车摇号。
    事态果然不出杨桢所料,秦如许的入户门开着,这会儿正有人在看。只是人不在客厅里,但在门口能听见中介介绍的声音。
    “……卧室,面朝东南,房型方正,面积大,一室两用都没问题,而且这装修可以说是非常高档了,房东要不是急需用钱,这个价位您还真买不到这样的房子……”
    这些都是权微耳熟能详的句式,他跟中介打了几年交道,对于不同平台之间的腥风血雨多少有些体会,杨桢拿不到钥匙,摆明是被人摆了一道。
    应该是他打申请的时候,今天这客户还没出现,钥匙闲着也是闲着,然后和兴的店里临门一脚杀出个看房的,比起自家的收益,对别家的诚信就是狗屁,杨桢会碰一鼻子灰也很正常。
    然后杨桢来这里“看”什么,权微心里也有数。
    方法可以因人而异,但中心思想应该不会偏离,以牙还牙,他来搞事的。
    杨桢从包里拿出两双一次性鞋套,给了权微一双,然后自己套上脚,在开着的门上敲了敲。
    蓝色的鞋套丑到爆炸,权微斜睨着翻了一面,然后抬头多看了杨桢一眼。
    一般去别人家里进门的第一件事就是换鞋,这是习惯也是尊重,虽然房子挂名出售,但作为曾经的私人空间,权微主观上觉得他要是选中介,也会先选带鞋套的。
    杨桢不靠谱归不靠谱,但细枝末节里却总能让人觉出是用了心的,权微虽然没说,但这个习性实打实地戳中了他的心窝。
    就拿他们一起住来说,杨桢的出现对权微几乎没造成什么影响,用过的厨具他会在吃饭之前洗净,公共空间也没有内裤和臭袜子出没,垃圾他倒、地板他拖,总之目前最佳室友的人设还很稳妥。
    权微风马牛不相及地想了许多,一边弯腰抬脚地去带鞋套,这时在卧室里参观的人听见敲门声,先出来了一个人。
    挂着和兴工作牌的中介看到挂着杨桢,短暂地愣了下之后,愤怒的神色立刻显露无疑,他呛声道:“你谁啊?懂不懂规矩,啊?!”
    杨桢春风化雨地打起了招呼:“同行你好,我是安隅的杨桢。”
    这时权微套上了装备,没用力地在杨桢背后推了一把,将人和自己同时送入了室内。
    没有换了室内拖鞋还在走道里杵着的道理,鞋套也是一样,而且他本来就是来看房子成色的。
    和兴的中介本来就气杨桢不请自来,这一小步的登堂入室又给他刺激了一把,他忍耐似的吸了口气,举着食指在空中警告性地摇晃着说:“我知道你是安隅的,但我不关心你是杨桢还是陈真,我就问你一句,你!懂不懂行里的规矩?”
    中介这行确实跟逛街不一样,因为涉及到利益和立场,就是同公司的同事都要藏着捂着,跟死对头家的员工一起踩盘带看那就更不可能了,互不相干就是约定俗成的规矩。
    “懂,”杨桢眼底有抹浅淡的肃色,脸上却笑着说,“无赖的规矩是最容易懂的。”
    权微已经晃到客厅右边的沙发那儿去了,闻言很轻地笑了一声,觉得这句话答得可以说是十分机智了,杀人不见血。
    耍赖在前,和兴的中介因为理亏先卡了下壳,随即就被杨桢气了个倒仰,他声音拔高地说:“你给我小心点说话!骂谁无赖呢?”
    杨桢没跟他玩文字游戏,直接地说:“我在骂你。”
    中介怒气冲冲地往门口走来:“你他妈要死!”
    大老爷们一对一,杨桢并不觉得自己会打不赢,于是他暂时站着没动,神态却陡然严厉了起来。
    “如果耍赖和威胁是你们最擅长的本事,那你们的客户真该多去庙里烧烧高香,让佛祖保佑自己买入售出的房子不出任何问题,否则领教你们翻脸不认账的土匪做派只是早晚的事。”
    权微从客卧分离的那堵墙后回过头来,脸上明白地挂上了吃惊。
    杨桢一直畏畏缩缩的,脱了高利贷之后到他家里来,也表现得像个小媳妇儿一样,权微一直以为这人没脾气,这会儿听他教训人,其实语速并不快,但就是有种咄咄逼人的气势。
    然而杨桢的话还没说完。
    “这位朋友,你先别这么恼火,我并没有说我来这里干什么,要是我现在退到门外去,说我只是进错了房门,那你就白气了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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