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朔清从那些凡人面前缓缓走过。在地上那人闭眼的一刹,其他人便哭嚎着扑到了他身上,祭祀者则长叹一声,闭上了眼。他们看不见朔清,朔清似也无意多留,唯有从那去世之人身上飘出来的一缕淡淡的灵魂跪在地上感激地朝朔清一拜,遂飘然而去。
    朔清则过来,重新将云母抱回怀中。
    待被重新抱起,云母“呜呜”地叫了两声,怔了一瞬,这才意识到她感到朔清好像长高了些并非是错觉。他不止高了,似连面容看上去都成长了几分。不过,还未等云母回过神,朔清已经抱着她走了出去。
    朔清似乎漫无目的地在凡人间穿行,此时人间的人口尚且不多,但同样也不富裕,此时凡间正是难熬的冬日,饱受饥寒之苦之人甚众,也有不少人在饥寒交迫中死去。朔清抱着她在附近的几个部落中转了一圈,便分担了不少凡人的苦痛,每分担一次,他就长高一分,同时,眼中的戾气亦增一分,起初看来还没什么大碍,可是等到回山洞之时,朔清看起来已有些萎靡不振,不如昨日精神。
    而且朔清一日就成长了这么多,让云母愈发弄不清楚他究竟诞生了多久,只觉得对方恐怕比她原来想象得还要年少……不过,上古神明的年龄本就不该用出生时间来衡量,并非没有出生时便已为成人甚至老者的神。
    只是……朔清的神情亦有几分变化,这着实很难不令云母担心。
    她小跑过去,蹭了蹭朔清的小腿,担忧道:“神君,你没事吧?”
    纵然朔清说他不是神君,可云母却不知该怎么称呼对方。直接喊“朔清”,总觉得不大尊重,毕竟他是师父的前世;可若是喊“师父”,云母亦觉得哪里怪怪的,眼前的小神君终究还没有师父日后的模样。
    想来想去,她还是喊了神君。
    好在朔清大约也是疲惫不已,没有太在意她的称呼,只道了声“没事”便不再说话,只皱着眉头打坐。云母晃了晃尾巴,不敢打扰朔清修炼,便轻轻地在他身边躺下,等着白雾升起一日过去。
    在回忆中的时光过得很快,时间日复一日过去。每日朔清都会抱着云母下山,在人间分担凡人的痛苦;每天他回到山上时,都比之前明显得长大了几分。只是相对的,朔清身上也开始发生了明显的变化,甚至逐渐有些影响性格。一开始他难受时还会抱着云母揉个不停,云母看他可怜就算被摸得有点不舒服也没躲,还担心地安慰他,但后来朔清日渐沉稳,变得比先前还要寡言,抱着她的时间也渐渐短了。
    终于有一日,云母在安安静静地等着过夜的白雾散去时,发现并未被朔清神君抱在怀中,而是又一次出现在了玄明神君的竹林中。玄明神君正在不远处挖了个坑,大约是想种竹子,见云母出现,他便微笑地放下手中的铁锹,擦了擦汗,打招呼道:“你回来了?小狐狸。”
    大概是懒得种了,玄明神君随手一挥,他原本挖出来的坑马上又被填满,同时立刻有小小的笋尖从里面冒出来,长出之轻易让人根本不明白他先前费尽挖坑是想做什么。
    玄明神君拍了拍手上的土,笑着道:“怎么了?看你这表情,和你师父相处得不大愉快吗?”
    云母的确是还沮丧得垂着脑袋,倒不是愉快不愉快的问题,只是还在担心朔清神君。她都还没有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都还没来得及劝劝朔清神君,就被莫名其妙地送回来了。
    玄明神君看她的样子,笑着蹲下,摸了摸云母的头,说:“回忆就是这样子的,断断续续,似真似假。你当你只在记忆中与朔清相处了几日,可你知道对朔清来说那是多久?”
    云母一愣,抬头看他。
    玄明说:“已经两百多年了。”
    这个年份一出,简直是将云母当场吓得半死,眨着眼睛说不出话来。她虽然没有仔细数白雾升起的次数,可多少还是有点概念的,她在朔清山洞里逗留的时间绝对没有超过半个月,怎么可能有两百年那么多?
    看着她毫不掩饰的吃惊表情,玄明神君哈哈大笑:“是不是吓一跳?凡人说得神仙一日,凡间十年,是不是突然有这种感觉?你以为的一夜并非是一夜,一次许就是几年呢,只因回忆终究是回忆,你也并非是回忆中原本就有之人,故你们都没有发现罢了。”
    说着,他拿出扇子来悠闲地摇了摇。
    “君不见昔日的新神早已长成独当一面的神君。凡人修‘道’成仙,神要长成大神,心中自也要有‘道’。朔清之道,便是感他人之痛为己痛,感他人之苦为己苦,认为以此便能化解人间仇怨。故他汲取凡人痛苦便可成长,只是……他要承担他人之痛,自然也要将经历想法记忆一并承担。这种东西承担得太多了,怕是于心性有碍。”
    云母听得心惊,她几乎是在第一时间想起了单阳师兄。观云师兄和赤霞师姐便常说他将仇怨看得太重恐于心性有碍,不让他与妖兽对峙、怕他再造杀孽也是这个原因。玄明神君的意思,可是说师父承担他人之苦时,势必也会感受到对方的记忆和想法,也就相当于……
    将单阳师兄所历,历了千万次?
    对仇人的怨恨、壮志难酬的不甘、死亡将至的畏惧……
    云母回忆着这段时间所看见的种种,回忆着朔清神君像是吃东西一般吸收到自己身体里的苦难情绪,不知为何忽然难受不已,耳朵和尾巴全都难过地垂了下来。
    “你之前……为什么不将这些告诉我呢?”
    云母忍不住低落地问道。
    看着眼前的小狐狸难过的样子,玄明神君不知为何也忽然觉得难过起来。他疑惑地停顿了一瞬,敛了脸上的笑容,又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不知不觉地放软了语气道:“此处虽是幻境,却也处处受时间规则所约束。先前我也不知道……他那里过了两百年,我这里又何尝不是?再说,这里不过是回忆之中,改变不了过去的事,已发生的事终会发生……比起这个,既你已回来,你师父想必也差不多该醒了,你可想要去见他?”
    云母一听师父大概醒了,一愣,然后连忙点点头,朝玄明神君的草庐方向跑去。玄明神君看着她跑掉的背影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抬步跟了上去。
    “师父!”
    在看到端坐在屋内的身影时,云母原本低落的心情总算有了几分回暖,她呜呜地叫了两声,高兴地扑了上去。
    白及刚从一段除了摸够了狐狸之外谈不上多好的记忆中挣脱出来,犹如做了一场幻梦,此时正在头痛,一抬头便看到云母几步飞快地奔了过来,一时没反应过来,待回过神,立刻抬手将她接住。接着便看见自己的小徒弟一脸失而复得的喜悦之情,将脑袋埋在他胸口蹭了半天,然后蹭着蹭着就打了个滚翻过身,在他怀中不停地摇尾巴。
    白及怔了怔,抬手摸了摸她的头。接着他脑海中又是一阵抽痛,他吃痛地抬手扶了扶额头,先前经历的画面又在脑中闪过,只是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来得清晰,也不再是毫无规律地闪烁,已完全成了他的一部分,就像回忆一般,只要他想要想起来,便能想起来。
    想到此处,白及低头看向云母,又是稍稍一顿。
    他在刚才那番幻梦中,失了自己本来的回忆,有意识时,便只当自己是自然天成的新神,按照自己的本心行事。刚醒来时他还在奇怪怎么这段回忆里会有一只也叫云母还长得和云母一模一样的狐狸跳来跳去的,在一场色调昏暗的梦中,这只小白狐可谓是难得的明亮之色了,正因如此,他甚至还有一瞬怀疑自己……难道是动了凡心。此时再看云母竟真的在眼前,虽有了合理的解释,可又有新的疑惑。
    白及微露困惑之色,问道:“你为何会在此处?”
    白及环顾四周,便知他虽然出了朔清神君的意识,却仍未出自己的记忆,突破尚未结束,此处仍是幻境之中,云母不该在此。
    “我醒来就在这里。”
    云母在与朔清相处,眼看着朔清一步步变得陌生时不安不已,但此时看师父平安醒来,躺在师父怀中,便觉得安心了。云母飞快地摇着尾巴,将她如何睡在师父膝盖上、如何醒来的事又说了一遍,因为白及毕竟是闭关前一直在与她相处,当然听得比玄明更明白些。
    不过,说到进入竹林之后,云母歪了歪头,才道:“玄明神君他……”
    “玄明神君?”
    听到这个名字,白及面露不解之色。
    不过还不等他再问,草庐的门后已经又现了一道人影。玄明神君一路悠哉地走了过来,自然落在一路跑过来的云母不少,他手里还拿着个铁锹,明明手持这等俗物,难为他风姿不减。见白及醒来,玄明挑了挑眉,笑道:“醒了?”
    停顿片刻。
    “你这两百年……过得可是辛苦?”
    闻言,白及面色一变。
    他的回忆其实比云母要长些,在离开那山洞后,其实还发生过许多事。想起他脱出回忆最后看到的场景,想到朔清神君所作所为……白及都来不及细问眼前与他过去曾在天庭刑场有过一面之缘的玄明神君什么,便提起剑站了起来,脸色凝重。
    云母一愣,慌慌张张地从他身上跳下来,忙问道:“师父,你要去哪儿?”
    白及眸色微暗,稍稍一顿,吐出两个字道——
    “屠神。”
    第44章
    听闻“屠神”两个字,不止是云母,便是玄明神君亦稍怔了一瞬,意外地摇了摇手中的扇子。
    他好歹也是这浑沌世界中最先诞生的几位神君之一,便是以前不曾与白及有过交集,当初他倒在他草庐庭院中时,玄明仍是看一眼就明白了。这位仙君修为不低,却是身心魂灵一片纯白,必是藏锋刃于柔怀中、不染杀孽之人,平时便是出剑,必也会留鞘七分,将他人归天命而不夺其性命。而此时,他眼中意志坚定,犹如一柄锐剑终于亮出雪亮的刀锋,竟有势不可挡之势。
    究竟是何事,能让一把一贯清高不沾鲜血的雪剑非出鞘不可?
    玄明神君只是稍稍一想便明白了,他自认是个不与人为敌的闲神,眼前人要砍神总不是砍他,再结合对方是寻求境界突破、了却心结而来……玄明挑了挑眉,拦住他道:“你要杀朔清,了断自己的因果?你在这一场回忆中,可是看见了什么?”
    白及步伐一顿,不答,却是缓缓闭上了眼。
    那股寒冷刺骨的仇恨再次从黑暗深不见底之处滚滚袭来,这并非是他的仇恨,却熟悉自然宛如出于己身。如此仇恨,光是感受一瞬便令人欲疯欲狂,更何况沉浸于其中?这便是他为朔清神君时最后感受到的东西。
    而朔清,便是他自己。
    朔清的“道”走到了尽头,他吞噬的东西太多,心性已毁,虽为神君,却戾气滔天,任之必为祸苍生。
    万物苍生皆有其数,白及知晓自己并非圣人,不能轻易定他人生死。恨意滔天者若心性未乱,他便可以收他为徒,教他静心学道,引他回正道,如单阳;若心性已乱,便还他苦痛、还他悔恨,让其不得为祸人间,将其归天命,如张六。可若是此人是他自己……
    必不能留。
    万念心头过,白及再睁眼时间却不过过了一瞬,眸中之色又定了几分:“朔清必将为祸。”
    玄明无奈地笑笑,道:“唔……这话或许不该我来说。不过,你可知此处可是你的记忆之中?已发生的事既已发生,你便是在回忆中改变,也无济于事。”
    白及却摇了摇头:“我说得并非记忆。”
    停顿片刻。
    “我既有这份记忆,说明朔清的恨意尚在我意识之中,我若此时不除他,日后他再现世便不是在记忆之中。这般身缠戾气之人若是其他人,尚且有挽救之法,可若是我……除我之外,谁能阻我?”
    玄明听得一愣,又是不禁摇了摇扇子,无奈地摇头笑道:“我倒没看出来你竟然是这般狂傲的性子。”
    云母亦是听得心惊。不过她倒不是觉得师父狂傲,只是担心。
    她听说过师父还是神君之时便可与天帝一较,转世后则是“东方第一仙”,论起修为实力亦是上仙第一流。况且按照师兄师姐的说法,师父亦是如今天界难得的既修心亦善实战的神仙,虽说他转生便再未与天帝打过,不知胜负,可平时确实从未遇到对手需要他认真,至少云母跟随师父至今,无论什么对手,都只见他一剑解决。
    云母完全不怀疑师父那句“除我之外,谁能阻我”,只是一方面又为师父口中所说的那戾气冲天的朔清神君怨恨尚存于他身体之中、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复活担心,另一方面又为师父要去屠的是他自己担忧。
    便是云母不曾历过心结,也知道这世间最难打败的,莫过于“自己”。
    云母担心地“呜呜”叫了两声,便要担心地朝师父跑去,谁知还未等她碰到师父的衣角,已经被大步上前的玄明神君一把捞进怀里。玄明神君十分顺手将小狐狸揣怀里,道:“既然如此,你这误闯的徒儿就暂时寄放在我这儿吧。她本来在你记忆不会受伤,但毕竟现在的情况相当于是元神入梦,而你若要去杀你自己,已是元神相斗,颇为危险。我看你这徒儿仙身未成,若是不好,难免波及到她,她可是承受不住你们随便一个打一下的,你要是出事,我也好送她出去……对了,你既然要去杀你自己,你可知道你在哪儿?”
    也不知道玄明神君是不是故意的,师父和朔清神君虽说是同一个元神,可明明可以用各自的名称区分,玄明神君却偏要搅在一起。云母都有点听晕了,好在勉强还能猜到个大概的意思,连忙朝师父看去。
    白及一顿,回忆起他在草庐醒来前最后看到场景,头一点,大步便要走。云母忙在玄明神君脱口而出喊道:“师父!”
    白及出竹林的步伐又一次被阻,他回头见小白狐满脸的担忧之色,停顿片刻,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道:“等我回来。”
    话完,转身而去。
    云母委屈地从喉咙里发出咕噜声,她虽想跟师父同去,可却也知玄明神君说得是实话。她一只尚未成仙的五尾狐,跟着师兄师姐下山简单地收个妖兽或许还行,跟着师父去屠神恐怕只会让师父太过顾及她而拖了师父的后腿。
    于是,目送着师父的背影消失在竹林深处,云母便没精打采地垂下脑袋。
    玄明神君看她这般模样,叹了口气道:“你别这样,看不见你师父就这么难过吗?看不见他,你还可以看看我啊……你难道不觉得论起英朗俊秀,我比起你师父也不差吗?”
    云母使劲打起精神看了他一眼,非常沮丧地趴了回去,挂在玄明神君手臂上。
    玄明失笑地晃了晃扇子,倒不生气,考虑片刻,摸了摸下巴道:“你也别这么失落,我虽是隐居在竹林中,但好歹是个神仙,你若是实在担心,让你在草庐在看着你师父的办法好歹还是有的。”
    云母一震,抬起头来。
    玄明笑了笑,暂时将她放下,走到草庐的角落里,打开一个积了许多灰的箱子,翻了半天,拿出一面简陋的镜子来……
    ……
    另一边,白及出了竹林便往他心中所想的方向行去。
    此处毕竟是以他的记忆为本形成的幻境,他自然对此处比云里雾里的云母要了解得多。
    若说幻境刚开始时是混沌已开、人族初现之时,如今便已是人间始现繁盛、上古神各自为营形成势均力敌之势之时。此时玄明神君的兄长、如今的天帝已经在筹谋建立天庭管理数量日渐增多的各路上古神以及少数人间飞升的早期仙人,只是碍于此时的仙大多没什么功利心只愿四处逍遥,而上古神中有实力者则大多心气高傲不服管教,便是立了天庭,也非得自己当那第一神不可,这才迟迟建立不成罢了。
    上古之时,正是神仙界最为动荡之时,大约也就玄明神君那方仿若与世隔绝般的竹林才能百年如一日的毫无变化了。
    白及对他所去的方向没有笃定无疑,没有丝毫的迟疑。
    如今有实力的神率领站队的各路中下流小神和门下弟子各掌一方,并互相吞并。朔清在上古神中虽算是极其年轻,却成长得极快。苦难之力是何其强大的东西,多少人身陷绝境而凭此力奋力挣扎绝处逢生?朔清初现世之时,便可以一人之力占据一方天地,引得有野心的中神小神纷纷投奔而去,算是成为他门下之人。虽然朔清为人孤僻任性,一身煞气,可在天界乱世之中,性情古怪又算得了如何?
    只可惜他们不知晓,朔清彼时早已失了心性,身负万千仇怨,心中犹如死水一潭。他要登至高,图得哪里是掌管三界,分明是要灭世。再历八百多年的分分合合,待到他与天帝两方分庭抗礼之时,朔清野心便暴露无疑,世间神仙或有野心或傲慢,可大多以善为本的,哪里见过这等邪神?待朔清变得越来越性情乖戾,便是原本他门下之人,渐渐也吃不消退走而去,终究又剩下他孤身一人。
    然而纵使如此,天兵天将仍是奈何不了朔清,唯有天帝亲自下场一斗,大战十年,方才分出胜负。
    白及目色微微一凝,握紧手中剑,再看向前方,眸中已是一片清明。
    此处乃是记忆之中,可他既能脱离朔清的身体、在自己的身体醒来,便说明他本身的意识能与朔清身负的怨恨分离。
    此时的朔清,便是他的心结所在,亦是不可不杀的隐患。
    白及行路极快,不过须臾便已至他所想去之处。朔清如今已是一方神主,自不必再住山洞,住所奢华程度甚至不亚于天宫。宫宇重重,白及却宛若洞悉方向一般穿行其中,不久就找到了一处大殿,他抬脚踏入,便见立着一个黑衣之人。对方听到脚步之人便转过头,他原本身形样貌都与他有七八分像,只是目中无神,眉宇间的煞气之盛近乎能凝聚出实体,此相影响,原本的七八分硬是降到了只有三四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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