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生和她的人到达澎城的时候,城已经破了。
    似这等破城,总是脱不了火光和血光。杀人便罢了,竹生其实一直不懂人类在作出这种行为的时候,为什么总是爱放火。
    竹生是为了解救范深而来,到了这里,却深刻体会到什么叫形势不由人。首先一个,她不知道范深在哪里,再一个,这种情况下,让她看到不管,她也做不到。
    其实城破,于城中人是最糟的情况,于竹生却未必。
    若她赶到这里,遇到的是城池攻防战,情形会怎么样,真的很难说。她的一百人看似整齐强壮,实则他们在握刀之前,都是只摸过锄头的农民。若遇到大规模的正式战场,反应如何难以预料。
    但竹生赶到时,直接跳过了攻城,进入了巷战的阶段。敌人人数不知多少的士兵,由整化零,分散在了城里。这对竹生的人来说,便打心底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在这种情况下,竹生个人的武力,也可以最大程度得以发挥。她虽强,却没强到逆天。敌人人数足够多,照样能一刀一刀磨死她。
    小吴今年才十五。他十三岁就做了澎城的守门兵丁。他爷爷、他爹爹都是澎城的守门兵,两年前,他爹酒醉摔进沟里跌死了,十三岁的他,没爹没娘。他爹的老上司怜悯他,便让他顶了他爹的缺,也成了一个守门兵。
    澎城虽是小城,却也有许多年的底子。小吴的身上也穿着皮甲,但他胳膊和腿上都挨了刀,流了许多血,力气也渐渐使不上来了。
    当丰人的刀高高举起,就要向他砍下的时候。小吴的心里,除了绝望,还有后悔。
    他后悔不该请了媒人去向隔壁街的二丫提亲。他们半个月前才定亲,今日他便死在这里,二丫定会被别人说克夫,日后嫁人就难了……想到二丫可能会嫁给别人,他就难过,但想到二丫可能会因此嫁不出去,他就更难过。
    那一瞬间,他闭目等死,脑海却想到了无数的未来。那些未来里都有二丫。
    可惜……
    ……
    ……
    咦?
    小吴满头满脸被溅得都是血,他睁开眼睛,看到那原本要劈死他的丰国兵,已经被人劈成了两半!
    那尸体还立着没倒,情形可怖,但小吴这些天看多了死人,丝毫无惧。他只是望着那柄劈开了那人的刀发呆。
    那是一柄什么刀啊?从没见过这样的!比他的刀长,比他的刀寛,最不可思议的是,那刀竟然是绿色的,太阳底下绿光莹莹,好似竟是碧玉雕成的一样。
    那拿刀的人也稀奇。拥有这样的斩杀之力的人,竟然不是什么彪形大汉,而是一个粗布衣衫的少女。她虽然穿着粗布的男装,但长着那样一张精致的脸,断不会有人把她误当成男孩子的。
    可这样一个美丽少女,如何、如何能切冬瓜一样就将人轻易切开呢?
    小吴还在发懵,竹生已经抓住他肩头衣衫将他从地上提溜了起来。
    “城守府在哪里?”她问道。
    “啊?”小吴死里逃生,脑袋还在发晕,昏昏的一指,“那、那边!”
    竹生放开他,对身边人说:“给他喝药水!”
    立即有人解下水囊,捏住小吴下巴就灌了他几口。小吴被呛得咳嗽,可是咳嗽完了,却发觉身上有了力气。低头看,伤口还在疼,可血已经止了。这药水真好使!
    再抬头,那用绿刀的姑娘已经不见了,她的人也都跟着她走了。小吴一个激灵,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刀,撒丫子就追了过去。
    敌人化整为零,正好让竹生各个击破。
    正规军队行止有规矩,即便是分散开,也是惯于一伍一什的行动。直面十个或者二十个人,对竹生来说,相当轻松,更何况,她带着一百人,整整齐齐的,一个也没走散。第一次出征,她很小心,有意引导和锻炼他们。
    她的人见血太少,需要这种实战经验。
    一路走来,她的队伍中越来越少有使竹枪的,大家都扔了竹枪,捡了敌人的兵器。有了真正锋利的兵器,竹生的队伍推进的速度越来越快了。这一路势如破竹,所遇小股敌兵,都不费力的解决了。
    但也能看出来,敌人行进的路线和他们相同,目标都是城守府。
    竹生进城之后先将遇到的几股敌兵杀灭,然后她就想到了。澎城不是一日就破的,之前已经守了好几天。以她对范深的了解,在这种情况下,他不会坐以待毙,所以现在,他最可能在的地方,就是城守府。
    竹生一路杀过去,解决了路上所见的所有敌人。她的身后,除了她从高家堡带来的人,也有越来越多的澎城守兵聚集,他们都跟着她走。
    当她赶到城守府的时候,那里正在展开一场攻防战。远远的,她就听见了七刀的大喝之声。
    她看到他的时候,七刀简直是成了一个血人。可他的眼睛,却那么明亮!
    后来有当时随在竹生身边的人与旁人讲起这日的情形,犹自脖颈发凉。
    “那个七刀啊,身上中了可不止七刀了!”
    “远远看着像是穿了红衣衫。”
    “城守府破了,我们再去晚点,他就真的要死了。”
    “可那个家伙,他的眼睛……一直在笑啊……”
    “奶奶个熊!真吓人!”
    第84章 084
    七刀自己也不太懂自己了。
    在土匪窝里,除了那些女子, 他就是最弱小的存在了。他一直其实都是苟活的状态, 然纵是苟活,他也一心一意的想要活下去, 对死亡充满了恐惧。
    现在他已经不弱小了,却奇异的,也不再畏惧死亡了。
    血带走了力气, 他已经感受不到伤口的疼痛了,身体的痛感已经麻木。他已经快要支撑不住, 但他不敢退。他不能退, 他的身后是范深。范先生如果死在这里,他再也不能回去面对竹生。
    他奇异的有一种痛快之感。如果死在这里, 如果为了保护那个男人死在这里, 竹生、翎娘……她们都再不会用那种眼光看他了吧。
    想到他的时候,会有一丝怀念和感激吧?会记住他的名字吧?
    三柄马刀同时压下, 七刀横刀相抗。三个人三柄刀的力气, 他竟然能抗得一抗, 这膂力也是惊人了。对方心中亦是惊骇,明明是个身量还未长成的少年,如何这般大力?
    可七刀再大的力, 也已经是强弩之末。那三柄刀,终于是把他压倒在地。七刀跌倒,后背着地,眼看着那三柄刀又举起即将落下, 他躺在那里,露出了微笑。
    奇异的破空之声传来,三名敌兵的头颅如被铁锤击打的西瓜一样爆裂!碧玉般的绿色长刀如回旋镖一样旋转,冷漠的收割生命,裹挟着空气的啸叫声,毫不停留的又回到它主人的手中。
    七刀的眼睛骤然睁大。
    来了!她来了!她看到他了吗?看到他流的血、受的伤了吗?看到他是如何努力、如何拼命了吗?
    竹生牢牢的一把抓住旋飞回来的绿刃,左撩,右削。两个丰国士兵应声倒地。几息间,竹生和她的人已经突进到七刀身边。
    “先生呢?”砍倒冲上来的几个敌兵,身周的人将她护在中间,她跪在地上俯下身问。
    “正堂……”七刀大口的喘着气,流着血。
    “给他喝药!”竹生说完,从七刀身上迈了过去。
    七刀被同伴扶起,灌药。血迅速的止住,伤口虽还疼,力气和生命却都不再流失了。
    他的眼睛盯着竹生离去的方向。
    还不够吗?还不能让她多看他一眼吗?到底要他怎样做……才够啊?
    竹生和她的人冲进了府门。第一进院子方正阔大,穿过穿堂,便是第二进院子,隔着两进院子,遥望的便是正堂。
    这两进院子里挤满了人。竹生的人一路历练,已经没有了半个时辰前的紧张忐忑。他们的血已经热了起来。
    再不是两脚羊,再不是弱小任人宰割!他们手中也有了刀!
    男人们吼叫着,终于和人数众多的敌人正面对上!刀锋碰刀锋!一命换一命!
    丰国人逼得最后的守军退守正堂,眼看着就要攻破正堂,不料突然腹背受敌。一时战况突然逆转!
    竹生一柄绿刃在手,势如破竹,无人可挡。她今日不似当日,单枪匹马杀进杀出,她有同伴并肩。虽然他们每个人一个人的武力都无法与她对抗,但所有的人拧成一股的时候,力量便会加倍的放大。
    竹生已经许多年没有再与人并肩而战过了。这情形仿佛回到许多年前她还年轻的时候。来到这个世界,竹生的血冰冷过,愤怒过,狂暴过,却还是第一次又热起来。
    她一个人突进到了正堂大门,将扎在那里的丰国士兵如破橙般以刀风隔开。这里人太多太密,敌我混杂,她的绿刃施展不开,只能收敛着。
    她一突进来,大门处的压力骤然轻松。有人带着喜意大喊了一声:“姑娘!”
    竹生不回头,只问:“先生呢?”
    大门处的都是澎城守兵,只中间杂着一人,服色不同,正是高家堡的阿牛。阿牛大声道:“先生无事。”
    范深无事,竹生终于放下心来,便欲重返战团。房舍中却传来范深焦急的声音:“是竹生吗?快进来!”
    范深向来沉稳如渊,少有如此惶急的时候。竹生便没恋战,砍倒身前之人,转身钻进大门去了。
    阿牛闪身放她进去,随即有堵住了大门。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当初乱兵屠村,阿牛就是第一个捡起兵刃,怒吼着冲上去和竹生并肩而战的人。
    从那日起,他的勇气和忠诚,便都献给了竹生,矢志不渝。
    虽是白天,门窗都闭着,屋中便不亮堂。
    范深坐在青石地板上,鲜血染红了青衫。他的发髻也散乱了,他惯常注意外貌整洁,少有这种狼狈的样子。
    他不是一个人。他的怀中还抱着一个男人。
    “竹生!”他声音嘶哑,“你的药!药带了吗?”
    竹生三步并作两步抢上去,蹲下身按住那人颈大动脉,再探探鼻息——已经迟了。竹生摇摇头,道:“他死了。”
    范深抬头看着她。他脸上沉静如故,眸子却深黝如墨。
    竹生见过他这种神情,这种目光。那时他的妻子死了,他的女儿遭匪徒玷辱。他没有流泪或怒吼,他只是握着女儿的手,告诉她“活着就好”。
    即便是竹生这样冷静的人,都有爆发的时候。范深范伯常……却从未爆发过。
    这个男人所有的情绪,都是向内的,收敛的。
    竹生不知道这个死去的男人是什么人,与范深是什么关系,她却知道,他如夜色一般的眸光,已经是他的悲伤。
    竹生退后了一步。
    “外面还需要我。”她说。
    她说完便转身出去了。
    范深的目光凝在昏暗大堂的空气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怀中的人已经开始失去体温。外面刀兵碰撞声渐弱,直至消失。他听到了欢呼声。
    竹生因为太年轻,她的声线不可避免的是娇柔之声。但她说话的时候,语速拿捏得很好,语调总是低沉,听起来便令人信服。一看便知,在谈吐方面是受过特别的教导的。
    他听见她把己方的人集合,有高家堡的村兵,也有澎城的守兵。她有条不紊的下达一条条命令,灭火,救人,关城门,搜索残敌……
    她知道该做什么,该先做什么。她做事的顺序不是为了结果,而是依据她眼中的重要性。
    这两年,他曾试图教导她,改变她,妄图把她塑造成他期望的样子。却发现……很难。
    他以为她年纪还小,需要他来教会她很多东西。但其实,她该会的都会了。她只是因为来自一个闭塞的地方,所以对这世界的一些常识、历史和规则很陌生。
    每当她遇到她不懂的,她便虚心请教。而当她一旦弄懂那些背景和规则,她便会自己思考,而后做决策。
    他以为他寻到了一块璞玉,需要亲手来细细雕琢。实则竹生浑然天成,无一处可容他下刀。
    他听到那些男人们轰然称是,没人对她的命令有质疑。脚步纷踏,众人领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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