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缓缓的走过去,姿态与这里的每一个女子都不一样。男人的目光一直含笑注视着她,直到她走到他面前,轻提裙裾,坐在他身边。
    美人们悄悄退下。竹生看到了她们羡慕的目光,听到了她们慨叹的低语。
    “竹姬要侍寝了吧?”
    “好羡慕呀……”
    “竹姬吗?”男人含笑,指背轻轻蹭着美人吹弹可破的面颊,“今晚陪我吧。”
    这是邀约,是宠幸,是女人们都想得到的恩赐,竹姬两颊泛起红晕,却不知是羞涩还是紧张,神色间闪过一丝惶然。男人的眉梢便挑了挑。
    竹姬咬住嘴唇,捏紧衣袖,正欲答“是”的时候,男人的目光却越过她,看向她的身后。
    有男子的声音唤了声“神君”。一个年轻的侍人匆匆走进来。他年轻英俊,眉间灵动,步履矫健,却也是个凡人。
    “有事?”神君看着面前拜下的侍人,含笑问。
    侍人起身,肃然道:“我与竹姬,两情相悦。”
    “是这样吗?”男人带着笑意的眸子,转向美人,“竹姬?”
    侍人一双明亮的眼睛,也注视着竹姬,等待着她的回答。竹姬咬紧嘴唇,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如果是,我就让你和他走。”男人笑道,“如果你说不是,今晚便留下侍寝。到底是,还是不是呢?”
    竹姬攥紧了衣袖,神色茫然。
    回答“不是”,她就将失去侍人。可如果回答“是”,她就再也不可能亲近神君。那……可是神君啊!
    “竹姬,我在等你的回答。”男人显出了一丝微微的不耐。
    “我……”竹姬嗫嚅,“我……”
    不论“是”,还是“不是”,都那么难以抉择。
    男人的神色冷了下来,道:“若真的是两情相悦,如何做不出选择。看来不过是你妄想,觊觎我身边的美人罢了。”
    男人一挥手,侍人便倒在了血泊中,奄奄一息,即将死去。
    竹姬尖叫一声,扑过去捂住他的伤口。可那伤口捂不住,血汩汩的流。
    “神君!神君!求你救救他!”竹姬哭喊。
    “为什么要救,他觊觎我的人呢。”男人懒懒的道。
    “不!不是的!”竹姬大哭,“是我错了!我与他两情相悦!他说的是真的!是我错了!”
    竹姬抱着侍人,哭得歇斯底里,濒临崩溃:“求你救他!拿我的命来换!拿我的命来换!”
    却忽然有人温柔的唤她:“竹姬。”那声音无比熟悉,正是她的恋人。
    竹姬才发觉手中空空,没有一地的鲜血,没有濒死的人。她的恋人就坐在一旁,一脸的无奈。
    “神君,你别吓坏她。”侍人责备道。
    男人用拳头掩住嘴角,悻悻道:“不经历失去和后悔,怎么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呢。”
    侍人以目光谴责。男人心虚的别过头去,问竹姬:“如何,想好要怎么选了吗?”
    竹姬已经不再有一丝犹豫,她深深拜下,额头触及地板,流泪道:“我已经不能没有他。请神君饶恕……”
    “没什么要饶恕的。”男人向后靠在凭几上,道:“去吧,好好在一起。”
    侍人给男人行完礼,扶她起身。竹姬牵住恋人的手,还带着泪痕的脸上露出了幸福的微笑。两个人向外走去。
    如雾一样消散。
    “与一人,共白首。”男人晃动着水晶杯,呢喃。他抬起眼眸,问:“有趣吗?”
    竹姬消散了,竹生还坐在原处。她道:“无趣。”
    “女人太多,男人的头顶难免长草。”竹生不留情面。“常见。”
    男人讨了个无趣,搓搓下巴,只笑。
    “如果你是她,会怎么选?”他撑着头问。
    “所有的‘如果是我,则如何’,全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竹生道,“不管怎么假设,你都不是她,体会不到她的难处。”
    “很难吗?我又不是不通情理之人,如何就不能痛快陈明实情。”他道。
    “你若一开始便问她,是否有了相爱之人,她未必不会直说。”竹生揭穿了他,“可你一开始就抛出了诱惑。能为你侍寝,是这些女子心心念念所求的吧?你殿中美人如云,如何就会挑中了她?别说你不知道,以你之能,这神宫中发生的什么事能逃过你的耳目?”
    “玩弄人心,有那么有趣吗?”竹生看着他,“别说什么人性试炼。人性本就有善亦有恶,只有光没有影的,是圣人。”
    “你知道他们都爱你,他和她。这爱无关男女,纯是人对强大慈悲者的崇拜、敬爱和畏惧。竹姬不够聪慧,她想不明白这一点,因此面对情爱和膜拜,难以作出抉择。你视其为贪婪、愚蠢,我不这样认为。这是她有血有肉的证明。”
    男人玩味的看着她。
    “反倒是你,”竹生迎视着他的目光,道:“你强大,但你不是神。你只要不是神,就还是人,既是人,就有人性。于人性这一道上,你未必就能强过你的侍人。”
    男人欣然同意,道:“是的,他是我最爱的侍人之一。他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对他来说,一个聪明睿智的侍人,比绝色的美人更能得到他的喜爱。
    男人注视着她,含笑道:“你是个有趣的人。”
    竹生问:“怎么说?”
    男人道:“窥视了你的内心,让我惊奇。”
    竹生道:“看了我最留恋的和最在意的,还看到了什么?”
    “没了。”男人道。
    “本想看看你内心的恐惧,结果……”男人微微向前倾身,含笑细看竹生,“你这女子,如何内心竟没有恐惧?我未曾见过你这样的女人。”
    “是没有见过这样的人?”竹生抬眸,“还是没有见过这样的女人?”
    “女人。”男人答道,“男人我倒见过几个,也是人间极罕有的了。”
    竹生看着他道:“那我与他们有何区别?只因我是女人,你便惊奇?”
    一连讨了两个没趣,那人搓着下巴笑,也并不生气,脾气甚好。
    为了给自己挽尊,他靠近竹生,笑道:“那你想不想知道,隔壁那人都看到些什么?”
    此地再无旁人,所谓的“隔壁那人”……
    “隔壁那人……不就是你自己吗?”竹生抬眸看着眼前的男人,“长天神君。”
    长天笑得坏极了。
    “我是长天。”他道,“可他,还不是。”
    冲昕追着竹生,一步踏上神宫的台阶,踏进了自己的洞府。
    几案上搁着自己用了一半,还未洗过的笔。玉兽炉中燃着他惯用的香。卧榻的帐子低垂,榻前有女子的鞋子。
    冲昕站在那里,不敢再往前走。
    却有细嫩白皙的手撩开了帐子,露出半张清丽面孔,乌发如瀑,垂落迤逦。
    “道君。”少女唤道,“还不睡?”
    冲昕眼睛不眨的看着她。
    “道君?”少女又唤他。
    冲昕忽然走过去,蹲下身,抱住了她。
    “……道君?”少女疑惑道,“怎么了?”
    冲昕埋在她颈间,许久,闷声道:“我把你弄丢了……”
    少女闻言,吃吃笑:“那,找回来了吗?”
    “找不到了。”冲昕眼睛酸涩,“再也……找不到了。”
    冲昕最终找到的,是竹生。这意味着,他的杨五,永远……都找不回来了。
    少女却轻笑:“不怕。”
    她温柔的抱着他,道:“我知道,你一定会继续找,直到找到我为止。”
    这样温柔、善解人意又聪慧的少女,的确是冲昕记忆中那个女子。
    “早些睡吧。”她说。
    她拉开他的衣带,帮他褪去外衫,拉他躺在自己身边,跟他鼻尖对着鼻尖,呼吸可闻。
    “睡吧。”她道,“明早醒来,我还在。”
    冲昕有些贪恋的拢着她的头发,嗅着她的体香,将她紧紧的抱在怀里,给她讲他在外面游历的所见所闻。
    讲起那对殉情的情侣,少女道:“太傻了。”
    “没什么比活着更重要。”她说。
    这的确是她会说的话,冲昕涩然。
    帐中幽暗宁静。
    过了片刻,冲昕问:“如果,如果你能修炼。会想离开这里吗?”
    怀中的少女动了动,冲昕将她抱得更紧,低声道:“我想听实话。”
    少女沉默了一阵,道:“会吧。”
    冲昕问:“为什么呢?”
    “因为自在吧。”少女道,“人活着,都想要自在。”
    金丝雀向往蓝天,是因为……身在笼中吗?
    冲昕整晚没有合眼,他将这记忆中的少女紧紧抱在怀里,听她均匀绵长的呼吸,抚摸她柔顺微凉的长发,亲吻她的额头和鼻尖,将她每一根睫毛的弯度都刻在心里。
    但时间还是流过去,夜色褪去,朝阳升起,怀中的少女睁开了眼睛。
    “早。”她慵懒的伸腰,如猫。
    她的道君,却坐在那里目不转睛的看着她。
    “怎么了?”她含笑问。
    冲昕抱住她,轻轻的抱了一会儿,放开了她。拢了拢她的额发,他看着她清亮的眼睛,告诉她:“你要的自在,我给你。”
    冲昕最后看了她一眼,挥剑斩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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