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当口,我抬头,望见对方羽睫下的阴影。基本上,根据我总结出来的二舅用词规律,他若是干脆利落地吐出“没有”二字便打住,而非附加一大段儿拖泥带水,我才敢相信是真没有。
    “为什么这次出兵不打单于军呢?”我换了个话题问。
    “舅父先考考你。”谈到用兵,对方顿时兴致勃勃,“夫兵形象水,水之形,避高而趋下,后面一句是什么?”
    “兵之形,避实而击虚。”我接口。
    “攻而必取者,攻其所不守也?”
    “守而必固者,守其所必攻也。”
    “故用兵之道,示之以柔而迎之以刚,示之以弱而乘之以强?”
    “为之以歙而应之以张,将欲西而示之以东。”我补充道,“这句出自淮南王的《兵略》。”
    “记性不错。”二舅颇为满意地点头,“如今咱们面临的问题就在于,汉匈边境线过长,需要守备的地方过多,而匈奴人擅于骑兵突袭,无所忌惮,倘若同他们硬碰硬,我军必趋于被动。想要扭转战局,须如孙武之言,‘攻其所不守’。”
    “我明白了。”我回忆起刚才看到的沙盘推演,二舅同李息计划分兵两路,一路在东佯动牵制,另一路向西偷袭河朔,也给匈奴来个声东击西。
    “说到兵法,今日找你来,其实另有原因。”二舅接过侍卫递还的印扣,领着我通过未央宫西阙,“平阳长公主告诉我,你休沐日去公主府,与小侯爷同席研书?”
    “啊?嗯……”我支吾。被二舅突然这么一问,我脸上唰地火烧火燎起来。那天出门之前,我告诉二衿娘我去组队蹴鞠,结果变成与小侯爷一块儿读书,顺便做了某些不可告人的事情,下午还陪他去逛西市。总之,就是没去踢球。
    “长公主说,你俩在读《孙子》兵法?”对方拖长了音调,笑意不断加深,他知道我早已经读完这些初级课程。
    “平阳侯没读过,我正好也忘得差不多了,就陪他顺便温习温习。”我挠挠头,迅速找到借口,“孔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舅父,你说是吧?”
    “温习的效果不错。”他伸出手指在我鼻子上刮了一下,“走,今天带你去一个地方。”
    ***
    天禄阁,别名天禄七重塔,除了前殿,它和石渠阁应该是未央宫里最高的二座建筑之一。天禄阁藏画,中有商农医卦、再往上为诸子百家,更上层兵法律令。越往上,典籍越珍贵,内容越生僻。
    “绝大多数兵书收藏于第五层,一些名家亲手著作的典籍则收藏于更高处。”二舅一边介绍一边领着我向上爬。
    终于一口气爬到第六层,二舅开始在那些堆得比我还高的书海里翻找。显然,这一层使用率较之前几层低,穿竹简的牛皮绳普遍比较新,书籍积灰严重。
    “喏,这是姜太公《六韬》。”二舅朝我手中摞了五本木简,最上面那一本粗体大篆写着“周文王师姜望撰”。
    “这本,黄石公《三略》,也是好东西。”一摞细封竹简被叠放在之前那五本上面,我定睛一看,扉页左下盖着朱漆小篆“留侯印”。
    “咳……咳……”我已经被埋没在书简的烟尘和气味里。
    二舅终于停止了翻找,掸了掸衣服上的灰。
    “先看这么多吧,这些书,足够你俩研习到我班师回朝。”他的语气,似乎对这次出征格外有信心。
    我抱着书简,踟蹰了一下。
    “舅父,真的没有《韩信》兵法吗?”
    二舅的笑容停住。须臾,只听他叹道:“很不幸,淮阴侯兵法已经遭毁,我亦未能拜读。”
    果然,又是这个答案。
    “留侯这本《三略》应是与淮阴侯同时成书的,你可以先读读。”见我耷拉着脑袋,他安慰我道,“长乐宫里也许藏有淮阴侯著作残本,我可以帮你去问问。”
    “不用了,我自己去找就好。”找书的事儿我不想再劳烦二舅。更何况,这其实一直是我的一个心结。
    “去病你等等。”二舅叫住正欲转身离开的我,从我手里分了一半竹简抱着。
    “虽说舅父让你看兵书,但是你要记住,兵书不等于兵法。没有任何两次战况彼此相同,真正的兵法,立于兵书之外,取势自天地之中。”末了,他语重心长地叮嘱我,“总而言之,尽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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