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礼台上一个天宫的长老忍不住起身斥责:“小子说话注意分寸, 管天管地, 天宫还能管得了鸟要拉屎?”
    另一个长老帮腔,拖着长声慢悠悠回答:“我们天宫山好水好, 养的灵兽更好,你不惹它它不惹你,八成你抢了哪只鸟儿的鸟粮吃吧?这位贤侄眼生, 看样子不是我们初心宫出去的, 怎么这点常识都不知道。”
    “你们——”
    “无礼!”不器书院领队的那位师长怒斥自家弟子, “还不退下。”
    丢人,确实丢人,可是整个书院都丢人啊!在场成千上万的道者,怎么那些鸟就全拉在他身上, 一滴都没沾别人呢?
    师长觉得“君子谦谦”那四个字有点像四个大巴掌,啪啪啪往自己脸上拍。
    有这想法的肯定不知他自己,因为周围传来憋不住的笑声。
    那家伙愤愤不平地闭上嘴,不敢顶撞自家长辈,但他的师长又怒瞪他,骂道:“傻站在干什么,不去洗干净?丢人现眼。”
    于是冷场的气氛重新变回节庆欢闹,在一片哄笑中,那刚才还和女弟子抛媚眼撒花的家伙一溜烟蹿出了大家的视线,嘘声差点把云层掀起来。
    正在此刻,静室中忽然一暗,符远知感觉到自己倚靠的师尊忽然消失不见,但他没被摔到,师尊残留的灵力托着他,将他缓缓放在地面,而在这期间,门外已经传来了清晰无比的动静。
    于是符远知装作一无所知,自己爬起来靠墙坐好,一转头对上打开的房门,满脸茫然,还因为门外突如其来的强光低了下头。
    师尊的神念似乎远离了——符远知知道,师尊的神念并非无形,万一来的道者修为高,师尊就无法不被人察觉地陪他。
    没关系,再等等,神念算什么,以后要和师尊的本尊天天在一块才好。
    门口站着执律堂的阴明,不过阴明面色不佳,因为他旁边还站在另一个人,符远知眯起眼睛看了看,男子穿一袭紫袍,背上背着张七弦琴,垂挂的流苏摇摇曳曳,里头似乎勾了金线进去,每一个绳结都在闪光。
    符远知认得他,云梦上门的长老薛钰,也算十洲三岛闻名已久的大人物了,外界有过关于他的评论——说斩龙剑仙得了云梦之主剑斩魔尊的英武,此人得了云梦主人指尖开花的琴技。
    首先,符远知想,我师尊不是用剑的,其次,这家伙的琴……得到我师尊真传?哈~哈哈~哈哈哈~
    ——灵谍士不是收受贿赂瞎写报道的吧?
    云梦主人千年隐世,坊间的敬畏似乎也越来越少,竟然什么玩意都敢说得其真传了?
    “就是他了。”阴明指了指符远知,然后又急急说道,“薛山长,这件事我们执律堂自然会严加调查,您那仙韵峰上还有更多要紧事吧?”
    “他在我外甥脖子上开了个口子,我还不能亲自问一句?”那山长气势凌人,阴明哼了一声,站在旁边看着符远知,于是这人挥挥手,后面上来两个内门弟子,穿着白底紫纹的衣袍,明显是仙韵峰带来的人。
    宫主皱眉:“这人谁?”
    修为不低,虽然可能不及秋闲,但差的……可能就只是毫厘之间。
    【薛钰,北溟岛薛家后人,他们家出过十二位琴仙,不过现在死光咯。】宫灵一嘴幸灾乐祸的腔调:
    【薛家辉煌过嘛,但后来家族式微,他们迫于生计,想要投奔离得近的北洲广和门,不少传承悠久的道者世家都是这么干的,找个大门派依附,举家支持这个宗门,互利双赢;结果薛家点背,广和门被幽洲流窜过去的一股魔徒给灭了,变成了魔佛寺广和宫,薛家被追杀,于是举家南迁,云梦天宫收留了他们。】
    “什么时候的事?”
    宫灵那边算了半天:【呃,也就才三千来年吧,举家迁移完毕大约您……您都不在了……天宫薛家弟子不少的,这家伙爬得最高,以前就吹琴技好,要让您收徒,您没收,记名在秋闲那里了,现在是天宫的山长兼职内门长老,看着就不像好东西。】
    虽然,宫灵在假扮系统的时候就有被害妄想症,看谁都像坏人,但这一回宫主同意,理由的话,阴明替他说出来了:
    “薛山长,你家里姐妹众多,于是外甥也多,从前您可从来没正眼看过您那唯一一个掉到了壬字班的‘丢脸货’外甥,我用的可是您以前亲口说的词。”
    阴明在一旁阴阳怪气地说着,不过显然,执律堂堂主的地位还比不过一个长老的,所以薛钰完全无视了他。
    “人我先带走了。”
    执律堂对此全无办法,一个律者犹豫着说:“要不,去请示掌门……”
    “掌门不观礼吗?”阴明气急败坏,来回转了两圈,一跺脚——
    “你们不要松懈,还有俩魔头要看着呢,我去找掌门。”
    道门盛会还没结束,这个薛钰似乎完全不感兴趣,也不想去观礼,他的弟子一路拖着符远知,把他拖到了仙韵峰。
    这一峰主修音律,初心宫很少开音律课程,所以符远知没怎么接触过仙韵峰的人,这一峰上仙音袅袅不绝,路边亭台楼阁被灵花异草包围,三三五五的弟子闲适地抚琴唱歌,除了大典上奏乐的那些仙子,其他的更多弟子都嫌现场人太多,只聚集在自家峰顶远看,一片祥和气氛。
    符远知一路被带到峰顶仙宫大殿,那两个弟子把他领到偏殿内室,和他想象的私下用刑好像不太一样,因为那两个弟子把他放到软榻上,端来了仙药和佳酿。
    旁边还熏着香,安恬得适合睡觉,软塌旁养着一缸子莲花,偶尔有锦鲤甩出尾巴。
    很瘦的锦鲤,根本比不上师尊喂出来的。
    片刻后薛钰推门走入,那些弟子们全部散去。
    落座,倒茶,甚至温和慈爱地想要给符远知上药。
    察觉到符远知不动声色的推拒,薛钰改成端出一盘点心,色泽诱人,看上去软糯可口,而且用的材料应该也是上等的灵植。
    符远知安坐原地,不为所动——凡人都知道无事献殷勤,非那啥即那啥,符远知在家族见多了这种低级手段。
    幼稚。
    “你这孩子根骨不错,天资也好啊。”薛钰将糕点放在桌上,说,“后天也知道努力,唉,不像长钦那小子,我天天说他,要努力修炼,可是就是冥顽不灵。”
    说完,还叹了口气,特别像个好家长。
    只可惜,一个班里的符远知从来没见过薛长钦被上面的人特殊关照,压根看不出来他有个内门亲戚。
    “你看你,年纪轻轻,长钦对上你竟然毫无还手之力。”薛钰说道,“我看了你的档案,符家也舍得让你离开家族?”
    符远知依旧没有接话,于是整个屋里变得无比安静,薛钰来回折腾了四遍他的茶杯,又把点心挪动了几次位置。
    端坐的符远知就像入定。
    片刻后薛钰靠在垫子上,省略了那些弯弯绕绕,直说:“几个月前,你上过月栖峰。”
    符远知心头一跳,第一次回答:“是。”
    “你在月栖峰完成了掌门布置的任务。”薛钰说,“我看了记录,执律堂记录,你第二天就完成了,而且毫发无损,说说看,你在月栖峰上,见到了什么人吗?”
    符远知端坐,心思转的很快,草稿都不需要现场拟,早都准备过,他张嘴就说:“没有,月栖峰只有一堆花花草草,石头还被不知名野兽挠得乱七八糟碎满地,弟子不敢乱来,按照掌门锦囊吩咐的内容,在指定地点放好东西,第二天上去拿下来,就完事了。”
    薛钰当然不信,符远知知道他不信,但他不解释,等薛钰问。
    果然薛钰忍不住追问:“就这样?掌门吩咐你什么?”
    “让弟子把锦囊放到指定位置。”符远知说,“山路边有一棵老树,很好找。”
    “你没打开看?”
    “掌门密令,弟子不敢造次。”
    薛钰一脸见鬼的表情:“你知道月栖峰上的人是谁?”
    “不知道。”符远知回答,“大家都说是魔徒或者妖兽,所以弟子跑得特别快。”
    薛钰:“……”
    他拿起一盘点心:“吃,吃糕点。”
    “多谢山长,弟子——”
    “吃,废话那么多。”薛钰不再假装和蔼,盘子磕在桌上,发出当啷一声脆响。
    符远知沉默地看着糕点,片刻后,默默拿起一块,咬了一口。
    糕点确实好吃,是专供上面长老道师们的精致食物,不像他们初心宫食堂,一锅一锅的大白馒头,里面还得仔细看,别一不小心抓出一个长得和馒头差不多的道师长。
    偶尔打开汤锅,还会发现里面盘着一条花里胡哨的蛇,多半死不瞑目——因为白羽师妹太标致,十里八村的公蛇都爱往初心宫爬,于是厨房没事炖一锅蛇肉汤,吓得柳绣绣师姐只能蒙上眼睛喝。
    她往往一边喝一边说,残忍,白羽无动于衷,继续散发气味配合大厨勾引新鲜灵蛇,并且振振有词:“我们蛇类交配后,公的跑慢点就会被母的吃掉,这叫自然法则,师姐你上过生物课吗?他们敢来,就不应该抱怨自己被吃了。”
    “师妹你说得对,可是师姐还是觉得好凶残……唔,味道真好再来一碗!”
    想起来,符远知忍不住要笑的,怪不得总有道者前辈说,初心宫是他们永生难忘的回忆,是不愿意离开的第二个家乡,在这里短短数年的岁月,比他们往后漫长的修行之路而言,的确微不足道,可是在这里,他们也算第一次,懂得什么是道。
    ——所以初心宫那些试图巴结小玉京主、整天对他出阴招的家伙,真的是很可爱了,因为他们最坏的阴招也不过是弄两只爆炸虫子,说两句特别幼稚的狠话,再把他从云梯上扔下去。
    他们不会在上好的糕点里,添加鬼母阴虫虫皇的毒液精华。
    薛钰满意地看到符远知吃完了糕点,和颜悦色地说:“孩子,听说过《玄元通微术经》吗?”
    “当然听说过。”符远知面色平和,“连凡人的茶馆都会讲传奇故事,不知道的话,岂不是连凡人都不如了?”
    “是啊。”薛钰说,“道祖恩泽,只可惜长年累月被一人独占。你知道,这人是谁吗?”
    阴冷的魔气不易察觉,从味蕾蔓延到五脏六腑,到全身经脉,速度很快,如果没有入过魔道,应该是察觉不出来的。秘血宗出品的东西都和人罐差不多,威力再论,但隐蔽性超一流。
    “弟子……”
    “就是月栖峰上的人。”薛钰笑着打断他,径直说,“你既然上去过又囫囵下来了,说明他不讨厌你,你多去几次,或许他还会喜欢你,听说他一项不太看得上大家族出身的,你可真是个特例。”
    不,当然不是。
    符远知在心里冷笑,谁说师尊看的是家世了,同样是修二代、好出身,小玉京主最多傻点作点,可是他一样赤诚,师尊偶尔看小玉京主,都像在看熊孩子,一脸无可奈何与嫌弃。
    他说:“弟子不太明白——”
    “你不需要明白。”薛钰淡漠地回答。
    时候差不多,符远知忽然起身,却没能站起,手边的盘子当啷一声摔了,双手下意识支撑在地上,也没能撑住,整个人狼狈地趴在桌上,不小心打翻了一杯茶。
    “我们都知道,道者引天地灵气入体修行,淬炼经脉筋骨,凝练神魂,与大道同存。换句话说,轻易的身体损伤对我们来说是不会致命的,我见过很多砍了头也没死的同道,胸中五气不散,头都能接回来。”
    薛钰慢慢走到他身边,拍拍他的脸颊:“所以,万蛊噬心,这个词放到凡人的演义小说里是很恐怖,但是在道者身上,不就是疼一疼嘛,没什么的。”
    符远知没有回答,也不能回答,上下牙磕在一起,咯咯地响,冷汗从他脸颊滚落,沾在薛钰指尖,被他嫌恶地甩去。
    “你可以好好休息休息,吃点好吃的,然后想想怎么回答我。”薛钰说着,自顾自离开了,在门口又回头加了一句,“我讨厌小孩子跟我装傻。”
    薛钰走出大门,整理好衣袖,顺着台阶往下溜达,心情很不错。
    正前方忽然多出一道人影。
    掌门秋闲安静地看着他。
    “有点过了吧。”
    薛钰理了理衣袍,行了个礼,说:“掌门拿不到的东西,弟子代劳,有何不妥?”
    “可你把初心宫弟子性命,视为儿戏?”
    面对质疑,薛钰不急不缓地说:“掌门,寻常弟子当然要保护,可这一个,或许已经让魔徒策反也未可知,现在还在失踪中的乐痕星,先前就和他一个房间,不然乐痕星怎么会悄无声息被人顶包没人发觉?”
    秋闲抬眼:“还有呢?”
    “先不说斩龙剑仙领着他在外面办的糊涂差事,单说这一回,执律堂可是亲手抓了他残害同门的证据,一出手就割人喉,这哪是寻常十几岁年轻弟子能干出来的事?”
    秋闲似乎思考了片刻,仍然说:“但尚未定罪,薛钰,你太急躁。”
    “掌门,什么时候了?”薛钰忽然就提高了音量,“掌门,云梦天宫现在成了什么?一盘菜!十洲三岛各大道门,你夹一筷子,我吃一勺子,每年还会有多少好弟子留在上门?有多少资源能让我们支配?就是因为您,不急躁!我们云梦天宫又不是菜市场,他们一个个都来这里,摆出花枝招展的气焰,给谁看呢?”
    秋闲皱眉:“云梦天宫自古如此,传道,但从不过问弟子自己的道,也不需要过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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