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想起高二的某天午后,班上的月考成绩单发下来,有人志得意满,有人郁郁寡欢。宋昶毫无悬念地又考了班上第一,他考得也不错,是第八还是第九来着,已经记不清了。他把宋昶的数学试卷拿过来,照着订正好错题,还回去的时候,正在一旁睡觉的宋昶抬起头,迷蒙着一双眼睛看他,小声问,你想好以后考哪个学校了吗。他先是摇头,过了好一会儿才转头跟他说,我想去中戏,读表演系,做演员,演电影。那是他第一次和别人讲出心底的秘密,说完这句以后,他还有些不好意思地问了句,你会不会觉得我太不自量力。
    他记得那天天气很好,阳光洒了一地,窗户是大开着的,偶尔会有风吹进来,把天蓝色的窗帘都吹得飞起来。
    那是这一切的起点,所有种种都还美好如初。
    晴天万里,风轻云淡,梦想可期,通往未来的那扇门闪闪发光。
    而那时的他也从未想过,未来竟会是如此糟糕。
    李杨骁后背靠着墙,抬头看了看夜空,郊区的月色格外好,其实是很适合喝一杯酒的,然后晕乎乎地、摇摇晃晃地走回宾馆,一头栽到床上,什么都不想,一觉睡到天亮。
    可惜不能这么任性了。谁让这些年他做的每个决定都是错的。运气可真差。
    他转头看了看迟明尧。迟明尧正背对着他抽烟,似乎也是抬头看向夜空的模样。他会觉得月色很好吗?他会对这扇门的后面、餐厅里乱糟糟的一切觉得厌烦吗?他还是那么想看到自己尊严扫地、脸面全无吗?
    他又想逃走了。就这么跑掉,飞快地一路跑下去,逃到他们找不到自己的地方。总会有那么一个地方的吧,能让他藏起来,不去想什么演戏的事情了,就单纯而轻松地活着,反正活下去又不是什么难事。
    可这些年的经历怎么办?就这么全抛下吗?他觉得自己有点被宋昶洗脑了,宋昶总是一遍一遍地对他说,你经历的这一切都是积淀,都是为了等待那一刻的到来。他原本是不相信的,这种话只能骗骗涉世未深的高中生而已。可为什么真到了要做选择的时候,又总是依依不舍地抓住那些经历不肯放手?
    现在走的这条路,还是当年的自己想走的那一条吗?还是已经迷路了?那正确的路在哪?
    李杨骁脑子里冒出了无数个问号,可惜每一个问题都没有答案。如果能有人牵着自己走就好了,如果能有人愿意为他指一条正确的路就好了。他突然觉得人活着是这么这么孤独,尤其是站在十字路口做出抉择的时候,怎么会如此孤立无援。
    手上的手机震了一下,他拿起来看了一眼,宋昶发了长长一段话过来:
    “杨骁,你别当演员了吧,也别进什么娱乐圈了吧。没想到有一天我也会说出这句话。我有点后悔了,为什么我之前总是在劝你再多等等,别放弃,我对于那个领域什么都不懂,有什么资格劝你坚持下去。我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吗?别等了,去做别的事情吧,余生那么长,有意思的事情还有很多,何必要一条路走到黑。我现在说这些还来得及吗?对不起杨骁,说什么坚持等待别放弃,对我来说太简单了,我根本就不了解你的那个世界。回家吧,早点回去吧,我去接你好不好?”
    李杨骁一个字一个字的读下来,鼻子一酸,险些落泪。对着手机,他打了一个“好”字,只是迟迟没点发送,盯着屏幕看了好一会儿,他抬起头,深深地呼吸了一口空气,然后删掉那个“好”字,对着手机打了一行字:“都已经走这么远了,回不去了。”然后他点击发送,把手机装起来,若无其事地叫了迟明尧的名字。
    迟明尧转头问他:“安抚好了?”
    李杨骁点点头:“进去吗?”
    迟明尧掐熄了烟,朝他笑了一下:“紧张吗?”
    李杨骁看着他问:“你希望我紧张还是不紧张?”
    “你好像不喜欢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迟明尧把胳膊搭到他的肩膀上,“这个习惯不好,以后要改。”
    李杨骁垂眼笑笑,没说什么。
    陈瑞远远地看到迟明尧和李杨骁走过来,招手让服务生添了一把椅子。
    等两人走近了,陈瑞笑着招呼:“哟,来了!按说这声‘久等’不应该我来说,不过我还是得替大家说一声,迟少,我们可真的是‘久等’了啊。来杨骁,坐这里,知道你来,刚让服务生特意新添的椅子。”
    迟明尧走过去,坐到了陈瑞旁边,示意李杨骁坐在自己刚刚位置,然后笑笑说:“陈总把我要说的话说完了,那我只剩罚酒这一种选择了。”
    “既然迟少自认罚酒,”陈瑞起身从桌子中间拿了两个空酒杯,倒过来放到桌子上,说,“那我们可就不拦着了啊。”说着就拿起酒杯开始倒酒。
    平常人往高脚杯里倒红酒,最多也只倒半杯,只是陈瑞这酒倒得太实在,倒了满满两杯,丝毫没打算把灌酒的念头藏起来。
    迟明尧皱了皱眉说:“陈总这酒倒得也有点太别致了。”
    陈瑞把两杯酒推到迟明尧面前,笑着说:“迟少的酒量我是知道的,两杯酒,不算什么的。”
    旁边有迟明尧的朋友说了句:“陈瑞你这酒倒得不厚道啊。”
    迟明尧靠着椅背说:“我要是不喝呢?”
    “那我当然也没办法,要不,杨骁替迟少喝了?”陈瑞看向李杨骁说,“要我说迟少对你够好了,喝两杯酒报恩,也是应该的。”
    陈瑞说话的时候,眼神直勾勾地看着李杨骁,那双眼睛看似是笑着的,但目光却很阴冷。
    李杨骁一瞬间想起一年多前的那天晚上,他跟陈瑞面对面坐着,陈瑞也是这样直直地看着他,只是目光相当善解人意。当时陈瑞给他倒了酒,同样的高脚杯,只倒了三分之一的样子,李杨骁摇摇头拒绝了,他说,可以不喝吗,我有些酒精过敏。酒精过敏?严重吗?当时陈瑞很关切地问他。大学的时候,喝到过医院去,被摁着洗了半夜的胃。这么严重啊?那算了算了,别喝了,这么美好的夜晚,可别给耽搁过去了。
    李杨骁想到这里,觉得有点反胃。他当时究竟是中了哪门子邪才会答应被包养的要求?这两年他到底是做了多少荒唐事?
    他伸手捏住了高脚杯细长的杯脚,笑了笑说:“陈总说得对,这杯酒我替迟总喝了。”
    “你替我喝?”迟明尧看着他说,“那也得经过我的同意啊。”
    李杨骁也看向他,认真地问:“那迟少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迟明尧伸手把高脚杯拿了起来,说:“我没有让别人替我喝酒的习惯。”然后仰头一口气把满满一杯红酒喝了下去,又拿起另一杯,也是一口气喝到见底。
    “够意思,刚刚没白等,”陈瑞笑着说,“早就听说迟少酒量好,今天才相信是真的。”
    “所以,我可以带他走了?”可能因为喝过酒的缘故,迟明尧的音色变得比平日更冷了。
    “走?迟少你真是……最重要的事情还没聊到,怎么能提走这回事儿?多扫兴啊。”
    “你要和我聊什么?”
    “迟少你真是健忘,咱们把杨骁叫过来,好不容易凑一桌,不就是为了把旧帐一笔勾销?”
    迟明尧已经看出来了,陈瑞这顿饭果然是一顿没安好心的鸿门宴,而至于所谓的一笔勾销——他才不相信陈瑞会这么大度。
    迟明尧笑了一声,问:“那陈总说说,打算怎么一笔勾销?”
    陈瑞又拿起了红酒瓶,晃了晃说:“都是哥们,就不见外了。咱们就江湖意气一点,来个杯酒泯恩仇吧,怎么样?杨骁你敬我一瓶红酒,我保证以后不再挡你的路,咱们就一笔勾销,我也不记仇了,行吗?”
    迟明尧看着他说:“一瓶?陈总,有点过了吧。”
    “不过不过,当时我跟杨骁谈好的条件,可是让他带着一千万进组当男一号的。还记得这事儿吗杨骁,你后来逃了,为了把这一千万花出去,我可是费了好大劲又找着了别人呢。”
    李杨骁在桌下攥紧了拳头。陈瑞轻描淡写的几句话,成功地把他伪装了厚厚几层面具,毫不留情地撕扯下来,让他仿佛裸体一般地面对着一桌人。暴露在所有人目光之下的这具身体实在太丑陋了,太肮脏了,他曾经怎么会是这样的人?那个人真的是他吗?为什么他会做出让自己都觉得恶心的事情?
    迟明尧转头看了他一眼,只是轻飘飘的一眼,却好像一道锋利的利刃一般划过他的脸。有点疼,也是,面具都被扯烂了,怎么会不疼呢?
    “原来还有这么一段,谢谢陈总把细节讲给我听。”迟明尧接过陈瑞手里的红酒,给自己倒满了,然后端起杯子说,“为了表达对陈总的谢意,这瓶酒我替他喝了。”
    迟明尧说完,干脆利落地仰头又喝光了一杯酒,然后自己拿起酒瓶,朝高脚杯倒酒。
    李杨骁开口了,他说:“我自己来喝吧。忘了说,其实我也不喜欢别人替我喝酒。”
    迟明尧拂开他的手说:“你不喜欢的东西在我这里无效。”
    李杨骁很平静地说:“那你替我喝的酒在我这里也无效。”
    迟明尧笑了笑:“你说无效就无效啊?”
    陈瑞拿过另一瓶醒好的红酒,笑着说:“二位先别争了,迟总,忘了跟您说,这事儿既然跟您有关,您怎么着也得敬我一瓶吧?”
    旁边有人插话说:“哎,陈瑞,过了啊,意思意思得了。”
    迟明尧的脸真正冷下来了,他盯着陈瑞问:“陈瑞你到底什么意思?这两瓶酒我可以陪你喝,但我信不过你。这样,你立个字据,从此李杨骁的事情跟你没关系。”
    “酒还没喝我就立字据,迟少你当我傻啊?”
    “你先立,两瓶酒,我既然说会喝就一定会喝,不会少你的。”
    一旁的李杨骁突然站起来,拿过陈瑞放在桌子上那瓶红酒,对着陈瑞说:“两瓶,我自己来喝。这两瓶酒我喝下去,就当给陈总您赔礼道歉,一年前是我做错了事情,我特别特别真诚地跟您说句抱歉。陈总您也说话算话,以后给我留条路出来……”
    陈瑞不耐烦地打断他:“杨骁啊,一年多以前你可是坐到我床边又跑了,你让我怎么相信你?你要是真的有诚意,就喝完两瓶再跟我说这些。”
    李杨骁点点头,说了个“好”字,就仰起脖子,对着瓶口咕嘟咕嘟朝嗓子眼里猛灌下去。
    “操!”迟明尧站起身夺他手里的酒瓶,李杨骁偏过身体躲开了,红酒顺着他的下巴留下来,留到脖子上,滴到身上,洇到t恤的黑色布料里。
    迟明尧一把夺过李杨骁手里的酒瓶,重重地放到桌子上,“砰”的一声,“你有病啊?会喝死的知不知道?”
    李杨骁抬起胳膊,擦了擦下巴上正朝下滴的红酒,笑了笑说:“不会的,只是两瓶红酒而已。迟总你太不了解我了,其实我很能喝的,不信你去问宋昶。”说着,他伸手又去拿那瓶喝剩的红酒。
    迟明尧看着他,冷冷地说:“你清醒一点。”
    李杨骁握住那瓶剩不了多少的红酒,笑了笑说:“我不止敬陈总,我也得敬迟总你,谢谢迟总看得上我,给我戏演。”
    陈瑞在旁边笑笑说:“杨骁,你今晚也就这句话说对了,你确实该好好敬一下迟少。”
    迟明尧冷冷地扫了陈瑞一眼,说:“你他妈闭嘴。”
    李杨骁有点醉了,手上使不上劲,夺不过迟明尧,便去拿另一瓶开好的红酒,仰起头又猛灌了几口。这一刻,他满脑子都是“喝死得了,让我喝死吧……”
    “操,李杨骁你是不是疯了!”迟明尧用力一把夺过李杨骁手里的酒瓶,重重地往地上一扔。酒瓶狠狠碰上瓷地板,发出很大一声脆响——玻璃酒瓶瞬间四分五裂,红色的液体淌了一地。
    第39章 杨骁
    陈瑞不动声色地坐着,胳膊放在桌子上,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迟明尧说:“好,给迟少面子,刚刚算一瓶,还有一瓶,迟少你看,是你喝还是……?”
    餐厅的大堂经理慌张地赶过来,但或许是感受到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他察言观色又小心翼翼地问道:“几位,有什么服务不周的地方吗?”
    没人理他。
    迟明尧用阴沉沉的眼神看了陈瑞半晌,然后从桌上拿了一瓶红酒,往高脚杯里倒了半杯,晃了晃,对着陈瑞举了一下:“敬陈总。”
    旁边的人按住迟明尧的手:“别喝了明尧,你今晚都喝多少了。”
    迟明尧皱了皱眉说:“这事儿你们谁也别掺和。”
    “别喝了,要我说陈瑞,你也别抓着那点破事儿不放了,李杨骁那瓶喝了就得了,你灌了迟少一晚上了,再让他喝一瓶,你真想喝死他啊?”那人说完,还开了句玩笑,“真要把明尧喝出点好歹,你以后投的片子还想不想上明泰这条院线了?”
    陈瑞勾了下嘴角,说:“可不止这点儿破事儿,迟少可还记得叶添吧?”
    迟明尧眯了眯眼睛,没说话。
    陈瑞接着说:“想当年迟少给叶添挡酒的时候,也是这么痛快,后来怎么就不管他了?趁着酒兴,我给迟少讲讲后续吧。那个叶添,后来不还是爬上了我的床,堵在我车门那儿,求着我,让我上他……”
    “操!”迟明尧拿着酒杯的手朝前横着一甩,酒杯撞到陈瑞的胸口,发出一声闷响,里面的红酒溅到他下巴上。没等陈瑞反应过来,他又抬腿狠狠一脚踹过去,把陈瑞连人带椅子踹踹得往后退了半米。
    陈瑞略显狼狈地起身,从桌上抽了几张纸巾,擦了擦下巴上的酒,说:“怎么?心疼了?要我说,有了新欢,就不要惦记着旧爱了嘛……”
    迟明尧松开拽着李杨骁胳膊的那只手,走上前抓住陈瑞的领口,仗着身高优势,居高临下地看他。
    大堂经理吓得汗都流下来,赶紧上去劝架:“迟少,陈总,两位有话好好说……”
    饭桌的几个人也站起来,有人拉住迟明尧,说他喝多了,让他松手。
    陈瑞笑笑说:“我是要有话好好说,你该劝的是迟少。”
    正在这时,不远处“哐——”的一声响动,引得其他几个人都回头看过去。
    李杨骁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半路上还摇摇晃晃地撞倒了一把椅子,人也被带倒了,这时正摔倒在地上,身上的t恤被椅子腿勾了起来,露出半截腰线。他两只手撑着地面,费力地想站起来,但是大概全身使不上劲,只能维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缓了一阵儿。
    旁边有人伸手碰了碰迟明尧,示意他回头看。陈瑞也朝李杨骁那边扫了一眼,意味深长地笑笑说:“我挺喜欢他这个姿势,迟少你呢?”
    迟明尧回头扫了一眼,然后猛地朝下拉了一下陈瑞的领口,凶狠地抬腿撞了一下他的腹部,把他撞出一声闷哼,这才松开手,转身拨开几个人,朝李杨骁走过去。
    迟明尧走到李杨骁身边,俯下身,伸手把他勾上去的衣服拉了下来,然后一只手抓着他的胳膊,另一只手扶着他的上身,把他拉起来。
    李杨骁站得有点不稳,歪歪斜斜的,迟明尧伸出胳膊揽住他的肩膀,带着他往前走了几步,听到陈瑞在后面叫了声“迟少”,他有点厌恶地回头看过去,陈瑞朝他挥了挥手,说:“叶添的事情,下次我继续给你讲啊。”
    迟明尧看着他冷笑一声,说:“希望还有下次。”然后抓着李杨骁的肩膀,带着他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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