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得意地眨眨眼:“这胭脂树是海外的来的品种,因艳胜女子唇间朱红得名,九州大地除了咱们这儿就只有皇宫里有,二庄主当年教过太子习武,是太子赏赐的,整片花林也是庄主亲手所植呢。”
    千树万花遮天蔽日,踩着花瓣行在其中,真如置身飘渺陶源幻镜。
    仇韶却想,亲手所植,果然也是武功不行的人才能拥有的闲暇啊。
    不过,最近老把光阴耗在下属身上的自己,好像也没有说别人的立场。
    “铃——”
    不知何处飘来着一连串模糊的铃铛声。
    “铛铛——”
    铃声清晰起来,轻而短,像湖面不时泛起的涟漪,一圈圈在万花深处荡开。
    仇韶抬头一看,对上一双透过花树枝头空隙幽幽刺来的油亮兽瞳。
    原来是只猫儿。
    那猫露出一对金瞳,全身没有一丝杂毛,黑得油亮,对人极有兴趣,他去到哪铃声就随行而来,如影随形不舍不弃,踩着树杈一跃而起,落到另外一株上,长尾卷翘,脖间挂着的镂空铃铛由一条拇指粗的金链锁着,富贵堂皇,眼神傲慢,必然平日备受主人宠爱。
    “你们这儿的猫倒不怕生。”仇韶:“一直跟着走,可是你养的?”
    仇韶自己没养过猫,但吴凌喜欢,特别是冬天出太阳的时候,他院子里能躺二三十只,只是那铃声有点闹人,左叮一声右响一下,像有蚊子钻进了耳里,搅得人心烦意乱。
    “猫?”弟子诧异,扭头左右看了一圈:“哪儿呢?”
    “在铃声响的地方。”仇韶看向黑猫再度消失的方向,一指:“那儿。”
    弟子有几分糊涂,似是不知道要不要顺着仇韶的意思:“可我真没听到您说的声音。”
    林子深处,不仅风吹不进一丝,胭脂花也越红,像一双双紧闭的唇。
    叮叮声时缓时急,在无风的林中越发清晰。
    慕容家怎会有眼力听力比常人还差的弟子,那么明显的声音怎么可能听不到?
    莫不是耳朵有毛病不成?
    仇韶无端觉得热了起来:“是只挂着金链的黑猫,响了一路。”
    “我们庄主对猫毛过敏,庄里从不养猫狗,莫不是哪来的野猫吧。”慕容弟子圆场:“想必仇教主内力深厚才能听到吧。”
    猫也许是玩累潜伏起来,耳边再无铃声。
    但仇韶却觉得那声音依旧萦绕在耳,像古寺的钟,一敲下去,过去好一阵,山那边的信徒却仍能听到。
    山里起雾了,远方的景致像一副笔墨清淡的山水画,之前已能瞧见的前门一角又模糊了几分,雾里隐隐能听到门口白教弟子交谈的声音。
    突然的,仇韶停下了脚步。
    他直勾勾看着前方,霍地睁大眼。
    前方小径尽头,在浓得割不开刺不入的浓花疏影下,赫然躺着一个人。
    不,那不是人。
    竖在路中央的是一条破得千疮百孔的草席。
    但前一刻,仇韶确定路上除了落花,分明什么都没有。
    身后静悄悄的,那名领路弟子早就不见踪影,仿佛化作一团悄无声息的浓雾,席里裹着的肯定是死人,席子短,包不住的腿晾在外头,那腿布满尸斑,斑驳的纹路上栖息着数不清的苍蝇,席口堪堪裹着头,朝仇韶露出一口黑不见底的洞。
    昨日卖身葬父的尸体,怎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
    那种如湮在深海中一沉到底,令人窒息的感觉又来了,仇韶却无暇顾及,掏出数粒谷大夫配给他的静心凝神药丸,一口仰头吞下,环顾四周。
    “何等宵小作怪,给本尊出来!”
    仇韶敢一口答应走后山的七星天魁阵并不是自负托大。
    类似的阵法他见过,也走过,所谓幻阵自然会产生幻觉,最关键一点,是入阵者必须清楚自己看见的,听见的究竟是真还是假。
    失策了,仇韶对那弟子没提防之心,压根不知自己是何处入的阵,是在洞里还是外?猫铃莫非也是自己臆想出的声音?
    仇韶阴沟里翻了船,是越想越气,凛冽的剑势与雄浑的掌风连作万千银光,伴着厉声长啸,以气吞山河之势横扫四下,纵观整个武林,当得起仇韶全力出击的不足三人!
    “慕容小儿,鬼鬼祟祟躲在后头算个什么英雄——出来!”
    顷刻间花林沸腾,万花飞舞,然而这等骇人攻势却全部像打在了棉花上,枝未断,花仍在,任凭仇韶倾尽所学,那草席就是是八风不动,甚至连上头苍蝇也没惊起一只!
    这场困兽之斗不知维持了多久。
    一炷香?一个时辰?一天?
    仇韶感觉不到时间的变化,一滴滴汗从额头滴下,前一刻假山炸成粉末碎块粗枝折断倒地,浓雾看似被撕开一处空隙,仇韶一旦迫近,雾气合拢,不过转瞬的功夫就恢复原状。林里天色一成不变,无论仇韶走哪条路都会回到原点,株株相接的胭脂树环抱成一处密不透风的铁桶,茫茫一片中看哪都是路,哪儿又都不是。
    而唯一不变的,就是那具草席。
    能过幻境的人,最基本的一点是要心静,慌则怕,怕则乱。
    对,不过是一具连头都见不到的尸体,他怕什么,有什么可怕呢——
    仇韶脑呼吸乱了,他有个预感,此生遇过的敌手加起来也不够那草席的一缺黑洞穷凶极恶,那是一个凝结着世人最隐秘秘密的漩涡,稍有不慎便有尸骨无存的危险!
    可当深渊凝视你的时候,谁也没有逃脱的余地。
    别去看,脑子里有个声音在警告自己,勿看,勿想,勿念!
    想起吧,另外一个声音在说,懦弱如你,居然连一眼都不敢去看吗?
    无数声音喧嚣骚动,仇韶残存的一点理智催促他离开这,但四周以沉进了一片雾霭中,浓雾顺着树干蜿蜒蔓爬,覆盖住天地,吞噬了世界棱角,让声音不在流动、颜色不再鲜艳,情绪不复存在。
    这里是褪色的现实,同样是虚妄的梦境。
    牧谨之……
    冰冷的冷意从手脚蔓延进五脏六腑,仇韶心里划过这三个字,像一簇小火苗,在昏暗无际的黑暗中擦起了一瞬火光。
    不知为何,在遇到不可理解找不到办法的时候,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牧谨之,这像是一种求生的本能,他知道牧谨之会找到他,一定会,就像当年——
    当年如何?
    仇韶顺着树身滑坐到地,四周雾气浓得要结块,千斤重担力量缀在眼皮上,忽的,浓雾深处的某个地方有了动静。
    仇韶无需辨别,就能听出那是有人正踩在柔软的林地上,步履轻快地走来。
    第67章
    正午的阳光有些微刺眼。
    牧谨之猛地回头,一瞬懒意褪尽。
    “牧护法可是落了什么东西?”慕容庄主摸不着脑袋:“若是忘了,让弟子去拿便可。”
    牧谨之收回眼,左手搭在剑柄上,道了声无事。
    庄内道路纵横交错,单论大小,恐怕比白教还要大出一倍有余,宴请客人的赏月阁临山璧而造在小周山西侧,从那去到山庄门前,脚速再快也得要一炷香的时间。
    慕容瑜有意要卖白教面子,表面功夫自是做足了,一路上吩咐弟子为习武场上的教徒送去热饭美食,还备了二十个蒲团,不过来的白教子弟各个都是硬汉,五人一列,排了四行站在习武场中央,目光昂扬,动作划一,对面前的酒水美食更是一眼未瞧。
    毕胜唐躲在树荫下啃鸡喝酒,本累得打喘,直到那五台箱子被一开,两眼几乎要被满箱的珠光宝气闪瞎。
    眼见为实,慕容瑜这下放心收宝入库,论武功慕容瑜是不如其父兄,但论起生财聚财之道,他算是拔尖得了。
    牧谨之来前备足厚礼,也正是投其所好了。
    回廊朱栏两边的花叶树木早已是层林尽染,清艳饱满,天幕下翻腾的千树万树好似泼墨而成的海浪。
    “当年祖先选此处建庄,也是看中这儿地势雄奇,清幽宁静,对打磨弟子心性很有好处,只可惜两位来去匆匆,恐怕是没时间看看我们这儿的美景了。”慕容瑜心情不错:“牧护法可曾听过,慕容山庄有天下三绝?”
    牧谨之眉稍扬,莞尔一笑:“哦?敢问是哪三绝。”
    “哈哈,这也是文人雅士取的名,我们看惯了其实也就那样。”慕容瑜竖起手指,“其一嘛是流云,小周山四季云雾缭绕,是为一绝;第二是幽峡,前后山中间有处阎罗峡,百里绝壁险峻异常,而第三,正是山上盛产的墨香石,石自带墨质清香,天下难寻,只有我慕容山庄独有。”
    牧谨之摩挲着剑柄,听到最后,却露出一抹并不赞同的微笑。
    “墨香石如今千金难寻,牧某自然知道,不过依我看啊,这慕容山庄还有一绝,远胜庄主说的这三样。”
    “哦?”牧谨之难得搭理人,慕容瑜接话茬:“有意思,有意思,我在这几十年,竟不知还有比这三样更有趣的景,愿闻牧护法高见!”
    牧谨之也不卖关子,他伸出手指,对着眼前的胖子轻轻一指。
    “还有一绝,自然是慕容庄主了。”
    慕容瑜一怔,哈哈大笑:“在下?哈哈,牧护法太幽默,折煞我也——”
    话未说完,慕容瑜本笑着的脸硬生生卡住。
    一抹快如电光石火的锐光在眼前闪过,从慕容瑜额头正中央笔直的划向下颚,慕容瑜大吃一惊,未料到有此一着,他猝然旋身试图躲开,身法极快,有着与这副身材绝不相符的敏捷,然而牧谨之身形不动,冷冷掀了下眼皮,手中从不出鞘的长剑直刺向慕容瑜腹部,一招封敌,将可逃的退路全都堵死。
    牧谨之是个不爱做多余事的人,做人如此,习武也是如此。
    能一招搞定的事,绝不多使半分的力。
    慕容瑜整张脸就像被刀锋划过的嫩豆腐,从中被笔直剁成了两半,不过被划了那么深,那么长的口子,却没冒出一丝血痕。
    牧谨之笑意更浓。
    “一宗之主都是赝品,庄内却无人知晓,难道还不是天下最奇,最绝的事?”
    话音一落,就听“扑哧”一声,“慕容瑜”那张足足有三层下巴的脸中央,爆射出一股股白花花的油脂。
    那白脂充在人皮面具里头能模仿胖子脸里的脂膏感,一被戳破,淅淅沥沥淌在华服上。
    牧谨之毫不犹豫退后三步,生怕晚一点那堆粘腻恶心的玩意就会碰到他的剑上。
    那人趁此机会,闪退到十丈开外,凝注身形,两手扣进脸中央的缝隙里,左右一扯,将那层伪装的皮肉彻底撕开。
    掩藏在层层伪装下的,是张削瘦苍白,无眉无发的脸。
    眼前的“慕容瑜”身子肥大依旧,但脑袋整整缩小了一半,谁能想到,在慕容家的大本营里当家人却是一个假货?
    真正的慕容瑜又在哪?
    牧谨之没兴趣知道这个问题,也没再动手,他懒洋洋依在凭栏上,慢条斯理的用帕子擦着手上的剑,波澜不惊敛眉垂目的样子,竟有种说不出的慑栗感。
    “慕容瑜”身子一矮,居然直直半跪地上,身子伏地,朝牧谨之卑声道。
    “小的甲三,见过九爷。”
    “师承腾阗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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