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这么回事,季鸿心下有些想笑,他这还没说什么,少年却先将这一路遭遇倒了出来。季鸿将手指沾了沾清水,将少年那绺碎发拨到耳后,视线低垂,轻抿唇道:“哪里有什么护花使者,不过是前几日他来面馆点菜,言语交谈了两句。”
    什么言语交谈,想必又是“小美人儿”、“小公子”的一通乱叫,还要不怕冷地扇他那把金丝扇!
    余锦年顿时心有灵犀般的明白了,气呼呼地呸道:“该往他汤里加点辣根!”
    季鸿无奈道:“少惹他,那是春风得意楼的少当家,姜府独子。”
    “春风得意楼?”余锦年想了想,这周邻说大不大,三县二十二村,就属信安县城最是富裕,且又居南北枢道之间,城里行商坐贾数不胜数,是故酒肆食馆、逆旅客栈之业便落地生花,异常兴盛,而这其中,又以城东百花街上的“春风得意楼”最是生意兴隆,百年不殆。
    要说这春风得意楼,也是有些渊源的;而它所在的百花街原本也不叫百花街,更为落俗,名为“进宝路”,取招财进宝之意。
    据说此事是源于前朝一位新科状元郎,他便出自这信安县。说来状元郎没什么稀奇的,稀奇的是这位状元郎年仅十七,一朝中试,金殿传胪,英姿飒爽,且又于恩荣宴上巧辨群臣,被当时天子亲点入翰林院,可谓是意气焕发,志得意满。但他毕竟不过十七,难免年少轻狂,某春日回乡探亲时,见进宝路此名,大呼三声“俗、俗、俗!”继而命人挪来百坛花草,沿着进宝路一字铺去,顿时街上百花缭乱,娇艳欲滴,春色横溢。
    铺罢花路,正逢当日一家酒肆开业,听闻新科状元回乡探亲,便奉笔侍酒求一店名。状元非但未见恼意,当即泼墨挥洒,书下“春风得意”四个大字,悬与酒肆楼上。
    从此,进宝路更名百花街,而那家新开的小酒肆,也成了今日门庭若市的“春风得意楼”。
    但余锦年只知春风得意楼此名,也自门前经过数回,却从未在意过店内如何,更没留心过店老板姓甚名谁,原来,春风得意楼便是姜饼人小种马家里的产业。
    季鸿道:“姜家百年基业传续至今,必然不会只靠春风得意楼入账,定是有其他门路,且姜家有姊妹乃县令宠妾,娇扬非常。所以才叫你不要招惹那姜小少爷。他若是说什么,你就当是左耳进右耳出,不必理会。”
    余锦年慢吞吞地唔了一声,纳闷道:“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不过是你知道的少罢了。”季鸿在旁笑了笑。而且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他通晓便可,少年么,只要每日能够照常开心做菜就够了——他似丝毫没有考虑,若是将来有一天,自己离开了余锦年,这些事又有谁去教他。
    余锦年听了季鸿的话,歪歪脑袋,懂事地点点头,笑道:“好啦,我知道了,不闹事。”
    季鸿看他笑容真诚,于是放下心来,将做好的葱油面传出去,好将那爱好四处调戏人的小少爷赶紧打发走。
    余锦年盯着季鸿的背影消失在前堂的隔帘下,忽地脸色一改,跳起来够到厨间木柜上的一个小瓦罐,打开盖子来探头一嗅,顿时呛得打了个喷嚏。他屏息剜来一勺黄绿色粉末,洒到姜饼人的汤碗里,加了把料。
    ——
    姜秉仁看看面,又看看蛋汤,表情分外嫌弃,他才想说什么,抬起头看见余锦年用一副笑眯眯的眼神盯着他,顿时不敢张口了,生怕他又讲出什么血水粘液臊肠之类的不堪入耳的玩意儿来,刚才听到的那番关于猪肚丝的话,已经足够令他这个月都不想再碰肚肉了。
    他拿起木竹筷子,仍忍不住要对这面嗤之以鼻,但因为走跨了整个县城,此时确实饿了,也懒得挑剔,便挑起面条往嘴里送去。
    春风得意楼的小主子,此时正窝坐在一个破落小店里,吃一碗没菜没肉的葱油面,这事儿若是被他那些纨绔朋友们看见了,定是能将他嘲笑得今年都不用出门见人了!
    姜秉仁哀声叹气地嚼着面,咂咂嘴:“咦?”
    这葱油面虽看着简单,却并不敷衍,入嘴时面条劲道,葱香满口,最重要的是配上小萝卜腌菜,更是绝妙。他们春风得意楼有不少山珍海味、美酒佳肴,甚至还有舞姬乐姬迎风起舞,是从不卖这样寒酸低贱的菜色,往日他也尝过路旁售卖的此面,却是口感淡薄,食之无味,没有这样的好滋味。
    他又吃了几口,脸上嫌弃之情渐渐消退,忽地频频点头。
    余锦年在店前立了他自制的广告牌,上面画着一碗面和一碗汤,再画个花边圈儿,将汤与面圈起来,标上价钱。不多时,就有不少其他食客进来询问,得知这叫“套餐”,图上两物套一块儿买有优惠,便纷纷点了来尝尝。
    这边姜秉仁吃过一碗,又举手要再点一碗。
    等面的功夫,他端起蛋汤里,仔细端详了一下,便仰头喝了一大口。
    “噗——!啊救命——!”
    季鸿正左右收账,见那小少爷喷了一桌子,正挂着一嘴的蛋花汤糊四处疯狂地找水喝,口中连连呼喊救命,再一转头,看到从隔帘下钻过来上菜的少年,正面壁俯首,双肩抖动。
    似乎是在……笑。
    “……”季鸿无奈地揉了揉眉心,心道,果然如此。他从柜上提了一壶凉茶,往姜秉仁桌上一置,便快步走过去拉住余锦年的手,低声道,“不是答应季某了吗,怎么又去捉弄他。”
    余锦年吐吐舌头,眼睛笑得弯了起来,仿佛有明月映照其中。
    季鸿一怔,道:“唉,你啊……”
    但是转念一想,莫非,少年是为了给他出气吗?
    余锦年也不说话,笑眯眯地绕开季鸿,端着面跑到姜饼人桌前,无辜道:“哎呀,姜少爷您这是怎了,是我家的汤不好喝吗?可能是这口味您喝不惯罢,我再给您换一道?”
    心中却道,辣不辣,欺负小爷的人,辣不死你!
    姜秉仁呛得双眼泪汪汪的,抬起头来竟有了些可怜巴巴的味道,他扭头看看别人,人家都面色如常地喝着蛋汤,甚至连连夸赞。他娇生惯养惯了,自小到大横行县城,想要的只要一张嘴,什么都有,别说是七窍玲珑了,怕是心里头连一个会琢磨人的窍都没生出来。说得好听叫天真,说得不好听叫傻,哪里想得到是余锦年给他下了料,还真以为是外乡人的铺子口味奇特,就是喜欢这样辣得人魂出七窍的奇葩蛋汤。
    最主要的的是,旁边一众食客也无人拆穿,而且顿感大快人心。
    这位姜小公子横行霸道,当了多年螃蟹,经他调戏过的妞儿哥儿没有上千也有上百,路遇小母狗也要抱起来玩玩。在场的兄弟们不难讲家中就有姐姐妹妹姑娘囡儿的被他调戏过,盖因他有姜府撑腰,又有个给县令做宠妾的姑妈,故而没人敢言语,不然,就凭饼人兄这般招摇过市,早被人套麻袋,揍得妈都不认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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