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脸丢得是满京城都晓得,京中墨客又与他送了个“闵三疯”的绰号,道是“见诗疯,见画疯,见季三公子疯”,总之这诨名是彻底地摘不掉了。
    “我这不是、这不是……情有可原么?”闵三头越说越低,颇有些不好意思,直到回到福来客栈,闭上房门还犹自辩解道,“谁少时还没个犯浑的时候了,我这不是好了么!”
    刚才还自街上随便揪个人便叫季三公子呢,这诨怕是犯不好了——诗情、画意异口同声地轻呿一下,简直默契万分。
    闵三不理他们,兴致勃勃地去拿新买的松烟墨,此地竹仙斋的松烟墨最是盛名,稀而难得,若非听说近日竹仙斋又有一批新墨上柜,他也不会游山览水途中突然改道,辗转到信安县来。
    墨一出盒,便闻到一股怡人的烟香味,墨锭上一面以泥金泥银刻画着仰鹤长鸣图,另一面则是竹仙斋的斋号,闵三迫不及待道:“诗情,快与我磨墨一试!”
    诗情磨着墨,他展开一张芙蓉笺,想了想提笔道:“出来许久了,便与二哥书封信报报平安罢。”
    说着就将今日所遇之事随手记了进去,以“安好勿念”收尾,落上“弟懋”的字样,写罢让画意遣人送回京去,便又心宽体胖,饮酒品诗去了。
    ——
    回到一碗面馆。
    余锦年见季鸿也没有要解释方才那人的意思,索性也不先开口问,他换了衣洗了手,便径直到厨房去解蟹剖鱼,准备这道“四美羹”。
    清欢在一旁打下手,洗着那清翠卷嫩的鲜莼菜,仅听四美羹这个名儿便心生向往,忍不住要问问这四美羹中究竟是哪四美。
    余锦年捞出条剖好的鲫鱼来,细致地切下鱼腹处的嫩肉,置于盘中,淋少许黄酒,铺上几片新鲜葱姜,上锅蒸。他将洗好的蕈菇切末,笑道:“四美羹其实也没有什么定数,时下鲜美之物皆可入羹,我今日这道倒是曾有古人烹过,故而有些名气。”
    蕈菇切罢,他让清欢也将莼菜如此切丝,自己则把洗净壳的母蟹丢在篦子上一起蒸,正所谓“九月圆脐十月尖”,正是点明了吃蟹的好时候——九月母蟹黄满肉肥,十月公蟹膏白脂饱,但无论是公蟹母蟹,那白花花的蟹肉,黄澄澄的膏子,都足够令人馋涎欲滴。
    他一边自己发馋,一边说道:“所谓四美,即是陆之蕈,水之莼,蟹之黄,鱼之肋,此四物样样鲜美,单一种便已鲜得人连舌头都吞掉,若是将其合入一羹之中,那岂不就是美不胜收了?”
    清欢想了想,不禁咋舌:“啧啧,那可真是,鲜死人了!”
    况且莼菜能够解毒止呕,还止胃痛,与鲫鱼同煮更有厚脾胃之效,不仅有利于季鸿的脾胃,对二娘的病情调养上也是有很大的好处。
    二人正说着话,忽听外头食客叫起人来,清欢便只好放下手中活计先出去迎客。如今清欢也能独当一面了,教她如何做面也学得很快,就算余锦年不在店里,她自个儿也能凑合着应对两天了。清欢那边许是客人难缠,竟是走了好一会儿也没见回来,这会儿灶上的螃蟹好了,可余锦年正处理着之前蒸好的鲫鱼肚儿,腾不开手来,正忙得两脚乱转,突然从身侧多出个影儿,黑咕隆咚地罩下来。
    他抬起头,季鸿抬手从他头顶绕过去,揭开锅盖,去捡篦子上的螃蟹。
    两人你给我取,心有灵犀,也无需其他言语。
    余锦年将鱼肋上嫩肉拆下来,又趁热钉开母蟹脐壳,刮出腹内黄籽白肉。然后把蟹黄以薄油炒得粉滑如沙,便将这蟹鱼至鲜二物与莼丝、蕈末一同熬羹,过阵子香味飘出后,再稍搅玉米粉使羹浓稠如芡。
    羹好以后,他又冷调了一盘凉拌海带。
    海带泡发反复冲去多余盐分,再用蒜泥、姜花、酱、醋快手一拌,点上一勺辣子和香油,便是一道清爽解腻、百吃不厌的开胃小凉菜了。虽说海带性凉,脾胃虚寒者不宜多吃,却总不至于死板恪守所谓养生信条,否则人生还有什么乐趣呢,将此酸辣海带丝当做零食小物,偶吃几口倒也无妨。
    最后将清欢做的包子重新蒸热了一回,余锦年便端着这三样与季鸿回屋去了。
    余锦年擦了手道:“这时辰外面正闹呢,就在这儿吃罢。”
    季鸿也不多说什么,端起羹碗来,抿了一口,果不其然香鲜滑嫩,别有幽幽清香,而鱼蟹已去其腥,独留其鲜。四美之味尽融其中,几乎无需如何动齿,柔嫩的汤羹便顺着喉咙滑下去,落进腹中温暖舒适,且回味无穷。
    喝罢两口汤,再尝一筷海带丝,微酸微辣,咸淡适口,十分开胃。
    无论是作为医者还是作为厨子,余锦年都喜欢看到客人脸上的笑容,见季鸿吃得有味,他自己也高兴得很,甚至为此多吃了两个包子。
    余锦年吃完自己那份,便自倒了一杯温茶,捧着茶盏偷偷窥视着对方,见季鸿吃个包子也是慢条斯理,风雅至极,丝毫不因被人注视着而有片刻慌乱窘急。
    人家是素手执花,他是玉指拈包,也可以称得上是一道难得而奇葩的美景了。
    想及此,脑海中便浮现出了一副“美人拈包图”,顿时噗嗤一声笑出来。
    季鸿见他笑个不停,杯中茶水都要颠出来,脑门里不知又攒了什么鬼主意,于是伸手将少年揽过来,按在身边坐下,侧首问他:“什么事如此好笑,说来听听。”
    余锦年正在嘚瑟头上,便趴在桌案上与他讲了“拈包图”,且以指沾水,在木案面上画了张粗略小图,指着里面的柴火人笑道:“正是这样。”
    “你这拈包图,倒还是抵不上我所见的红脸乌鸡图。”两人说笑了几句,季鸿便瞧少年神色发懒,眼皮也渐沉,已是强撑着精神与他说话了,他拇指轻轻揩过少年眼皮,半是按摩半是揉弄,心疼道,“这几日都未睡好?”
    “嗯……”余锦年趴在桌上,歪脑袋枕着自己的手臂,小声喃喃。
    季鸿:“去床上歇个午觉罢。”
    余锦年犹豫道:“可是外面还有生意。”
    “我留心着些,有事就叫醒你。”将人带到床上,他也卸了外靴半倚在床柱上,单手揽过去,在少年清瘦的脊背上缓缓地摩挲着。余锦年偎在他腰侧,半阖着眼,又顾念起他刚才提到的红脸乌鸡图,便与他继续聊道:“红脸乌鸡图是什么?”
    季鸿低头柔和道:“曾有人拿着张红脸乌鸡图,非要我拟诗赞美他的鸡,否则他便要赖在我家里不肯走。后来他又把蒜根当做水仙养,明知是自己养错,却偏要我写诗赞美他的蒜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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