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叹完此事,恍然发现季鸿在读信,悄悄瞥了一眼,见上头又是一堆鬼画符,只好老老实实地敛起衣服,拽来蒲团坐在地上,乖乖等季鸿看完跟他讲。
    可要是季鸿不愿意跟他讲……他也没什么办法。
    季鸿将放下信笺,便瞧见少年抱着双膝坐在身旁,小狗似的可怜巴巴望着自己,似乎是在说“发发善心,里面都讲了什么东西”?他伸手撩撩少年的下巴,将他拉上来坐在一旁的凳上,道:“一心说,这些东西并非是他行骗术赚来的,用的俱是干干净净的钱,道你不要心存芥蒂,随意用之即可,也算是替他积累一些福报了。”
    一顿,他又说:“还道明年寒衣节,莫忘了给兰娘烧些五彩衣。”
    “哦,不会忘的!”余锦年用力点点头,反过来问道,“那我要不要给他回封谢礼信啊?这些东西这么贵重,怎么好一声不吭地收下?还是直接上风波寺里去谢谢他……”
    “不必,一心已云游修禅去了,不若有缘再会时再当面感谢罢。只是四海之大,或许此生……再难相见了。”季鸿嗓音发沉,他靠过去贴着少年的嘴角吻了一下,道,“好了,去罢,我有些饿了。”
    听见季鸿饿了,余锦年再不舍也将手里小药瓶放下了,问道:“嗯……想吃什么?”
    季鸿道:“弄些热汤汤水水罢,方才你与杨家人说话时,清欢也说二娘这两日不大好,想吃些汤。”
    “好的。”余锦年想了想,便起身往厨房去了。
    待他一走,季鸿便起来点上烛灯,看着一心的信一点点地燃尽了。他只捡了其中一部分说给了少年听,更多的,仿佛是一心倾诉的话,俱都沉在了季鸿的肚子里——一是一心特意在信中注明不要说与余锦年,二是季鸿自己心里也盛着满当当的私欲,不愿说给余锦年听。
    如果这世上真有什么人是天生合该从医的,那定然是少年这般生着一副软烂心肠的人,他见不得人苦痛,更刻意回避旁人的恶意,也许他是真的不知道,也许他只是假装看不到,只是余锦年这样的性子,注定了在他面前,“医”之一字胜过万千。
    倘若他知道那个寡言少语、一身阴鸷的小和尚,突然间冒出这样多的牢骚话来,絮絮叨叨写了满满一篇,从番国写到夏朝,从十三四岁写到今天,纵然迟钝如余锦年,也定是会察觉出什么来。
    一心说,他将澄澈此心,放空此身,仅携至纯至净的魂魄去云游四海。
    他说,人身难得寿无常,无欺业果轮回苦;却又说,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
    颇有些放下一切的意思。
    佛所说放下一切,是放下贪嗔痴、放下对红尘纷扰的执念,而一心的执念只有那一样,他完成了,结束了,执念已断,他还能放下什么。
    若还要放下,就只能放下这具拖累了他好些年的肉身了。
    有人救得过来,便有人救不过来,这是世间常理,季鸿也对此深有体会,他烧了信,默默将桌上的药具整整齐齐地码回匣子里,然后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水,茶汤泛黄发凉,端至嘴边时他仿佛闻到了一股隐隐的桂香,打开茶壶一看,里头果不其然飘着一小撮干桂花,不知是少年何时放进去的。
    饮了一口,苦中翻甜,便不由想起那日桂花树下,那个双袖盈香跑过来的少年,也许正是风起桂飘的那一刹那,又也许是少年斟了桂花茶强留他的那一瞬间,他忽然觉得有一股清新的风,掼进了自己沉甸甸的躯壳里——这个他曾经也准备彻底抛却的躯壳,在那一刻仿佛轻盈起来了。
    他本想到二哥在雪洞中曾极力赞美过的极南之地,见见沧海之边、桑田之角是不是像二哥说的那样辽阔、那样四季如春,看看那是否真的是个永不知寒冷的桃源之地——可他哪里不知道,二哥那时那样说,只是想给他一些憧憬,一些回家的希冀,二哥以为以他的身份,永远都不会去到那么远而荒凉的地方。
    于是他同样留下了一张纸条便出发了,像一心一样干净利落,没有分毫留念。
    从北到南,从春到秋,他走了数个月,几度昏睡在马车里,被车夫拉偏了既定的方向,又几度将身上钱财舍给沿路的流民,无牵无挂,也不知自己究竟行了多少里日月。
    结果阴差阳错,他迷路到了信安县,遇到了偷摘桂花的余锦年——那样香的桂花,自二哥走了以后再也没闻见过了。这是他偏离南下方向最远的一次,却也是距离他自己心意最近的一次。
    若是一心当真对余锦年有什么念头,写信来挑衅,要与他争抢,那倒也罢,一心的信里字字句句流露着一派安然释怀,甚至还能开些无伤大雅的顽笑话。
    这和尚显然是浸淫佛理太深,除却那份执念以外他什么都看得开。余锦年对一心而言,也许正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是欣赏、是向往,是万里无云时突然照见的一道虹光,美则美矣,可供他品味、可供他赞扬,可供他向无数人称颂,却独独生不出追逐的念头。
    他知道虹光早晚会逝去,所以选择继续向前行走,仿若无事发生,正像个冰冷而虔诚的佛子一般。
    季鸿铺开一张小纸,写了几句回信的话,大致是说余锦年收到礼物很是高兴,要谢谢你……之类,便叠好了,出门找了个脚夫,请他快脚往风波寺上去一趟,交给寺中的一心小师父。
    然后转身回到后院,远远就瞧见少年在厨间忙碌的身影。
    季鸿望着少年,心道,自己伸手抓着的并不是虹光,而是魆黑深渊里垂下的一支细藤蔓,一旦松手即是跌落万丈,粉身碎骨,所以就算这根藤蔓如何坚硬多棘,他也会死死地抓着——直到藤蔓尽头的那个人先松开手。
    厨房里,余锦年正将鹅肉斩碎,拌上姜蒜末与一匙料酒,打上两颗鸡蛋,加淀粉,并撒入五香粉、盐各两小匙,朝一个方向用力搅匀作馅,若是想要肉馅弹牙,须得不断地搅动,直到盆中水液之物俱被肉馅吸附,手中筷子也觉得搅不动了方可。
    搅了会儿馅觉得手酸,便暂时一置,昨日做胭脂鹅脯后剔下的骨架被清欢熬成了鹅骨汤,他盛了一些出来,起锅热了,又手撕了一颗白菜,与冬瓜片、乌耳一齐掷入其中煮熟,又摊了张蛋皮切丝,也放在锅里。
    他拿起筷子继续搅拌肉馅时,季鸿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忽地从背后将他抱住了,吓得他手一抖,险些将筷子都给扔锅里去,奇怪道:“这又是做什么,好端端的跑出来吓唬人。”
    季鸿也不答,松开了手,仍是微微贴着少年的后背,问道:“做的什么?”
    余锦年说:“鹅团汤,还剩些鹅肉,再做个鹅酥捲,然后给二娘做道鹅血豆腐汤……你还想吃什么,还有些鹅肝,要不要我做酥捲饼的时候顺手烙些圆馍出来,可以将鹅肝与剩下的卤肉剁碎了,裹个夹馍吃?”他想了想,又犹豫起来,“鹅肝直接凉拌了也挺好吃……你觉得哪个好吃?”
    季鸿轻俯首,用鼻尖蹭了蹭他:“什么都好,你最好。”
    “……”余锦年挥着筷子,笑骂着将他赶了出去,“走走走,莫来给我捣乱!”
    赶走了不分场合胡乱撩拨人的季鸿,余锦年赶忙将馅料在手心里裹一裹准备下锅,只见他拇指与食指轻轻来回一推挤,一个肉团子就冒了出来,他右手再拿勺子一刮,一个圆圆的肉团就呲溜下了锅……就这样一推一挤一刮一呲溜,一锅白花花的鹅肉团就飘在了汤面儿上。
    单将二娘那份盛出来后,他才在汤水里撒上辣乎乎的浮椒,毕竟冬天了,吃些辣才舒畅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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