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两个布兜都滤干了水分,余锦年把他们取下来,摊放在两个簸箩里,用小木槌耐心地把兜里的粉块碾碎,再过一遍筛,这就成了糯米粉和粘米粉。两种粉用水和团,年糕的口感如何全看糯米和粘米粉孰多孰少,糯米加得越多,则蒸出来的年糕越弹牙。
    余锦年不爱吃那么硬的,便用了两份粘米粉、一份糯米粉来做,蒸完后抹了油,仍用小木槌来捶打,之后揉成条来冷晾。这些年糕不只是给自家做的,还有给姜家小少爷做的,那姜饼人自从和石星混成了一家,又因为石星是季鸿的人,俨然就将一碗面馆当做自己的后厨了,三天两头跑来管余锦年要吃的。
    他嫌自家年糕吃腻了,听说一碗面馆也要做年糕,非要来掺和一脚,点名要吃糖桂花百果糕,既是在揉糯米团时就加入糖桂花和诸类碎果仁,由此而蒸来的花年糕。
    余锦年拗不过他,只好应下,却也不肯白吃这亏,还列了张单子去抓石星的苦差——上头记了干姜五两、盐渍干白梅五两,并一两甘松、二两檀香,又甘草五份,托石星拿到寿仁堂去抓了药、俱打成粉末,再给他带回来。
    这是个五美姜的做法,原是用姜芽片薄,以其余药味腌渍来吃的,有祛风散寒温阳的作用,不过余锦年考虑到季鸿这人不免贵公子秉性,不爱吃这等有冲呛怪味的东西,即便是姜中最嫩的小姜芽都觉有污口气,便将腌渍法改为研末。
    取药末三分与茶同泡,既能养生助阳,还别有清爽口味。
    这厢余锦年蒸好了年糕,那边石星就心有灵犀地来送药了,他与一个大和尚一块进的门,那和尚是来化缘,余锦年便按当地习俗,裁一片红纸包了个铜板,是为赠佛吉缘,咣当一声扔在大和尚的钵里,又另切了一块年糕给他,道:“吉祥!”
    大和尚也说:“施主一顺百顺,多福多寿!”
    送走了和尚,石星进门来:“小公子的药。”他去到后院,找自家主子说些事情,又回头对余锦年说,“我家的小煞星一会儿就来。”
    余锦年趴在柜上,一边看店,一边用小炉烹茶,路上茶水刚沸开,就见姜秉仁蹦蹦跳跳地来了,面相红润,白中透光,这段日子被人娇养得似个油光水滑的小狐狸,高高兴兴走到店前,冷不丁一个紫衣人拦住了他的去路。
    “公子,请问你有没有见过……”
    余锦年闻声看去,见拦住姜少爷的人用一块灰布罩了头,遮着半张脸,摇摇晃晃地站在风中。那人身上衣颇为陈旧,但依稀看得出是戏园子里头那些小伶儿爱穿的裙裳,上头绣了几个粉蝶,是男女不分的样式,端得看上去有些不伦不类,不过他也不爱以貌取人,所以只是稀奇了一下,没放在心上。
    姜秉仁被他拦住许久,忽地喜道:“白海棠?”
    对方一愣,连退了几步,用布面遮上脸,正要逃走,四周却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他也曾小小红过,因为一把似锦似缎的柔嗓,也因为不堪一握的腰肢,有人一掷千金,要将他买下来金屋藏娇,却被他连嘲带讽地戏骂了一顿。
    好些年前的事了,但不可否认,白海棠这个名字的确因为这等被人添油加醋的风流韵事而红了起来。当年那个四处流走的小戏班子也因为他,而得以立足在信安县,甚至盘了店子,开作戏坊。
    白海棠当初为了撑住这个他自小长大的戏班,自从十岁第一次登了台,从早到晚没有一刻歇过嗓,虽眼下未至而立,嗓音却早已有了疲惫之相,再不似年少时那般清朗,更何况病来如山倒,如今的他早已唱不得戏。
    但人的八卦之心却并不会因此而消减,反而由他身上谣传的各色旖旎故事而发散来,恨不能将他当场剥了皮掀了骨,来看看他这美人皮相底下究竟还有多少肮虱脏蚤。
    白海棠一生爱美,最受不了这个,一下子彷徨无措起来,脱了戏服,他都不知该怎么面对这群想要剜他心剖他肺的看客,他四处乱看,倏忽撞进了一个少年人的眼里。
    只不过对视一刹那,他就迅速沉下眼皮,余锦年绕出柜台,佯装生气道:“姜少爷,还不进来,做什么挡我生意?”
    姜秉仁依依不舍地进来了,又回头去看白海棠,眼见那破落美人就要被人围起来,余锦年撕开人群径直走进去,连着袖子攥住了对方的手腕,把一脸惊恐的白海棠带了进来:“既是姜少爷的熟识,也进来喝口茶罢。”
    众人见那白海棠进了一碗面馆,又碍于姜霸王在里头,也就不敢进来造次,纷纷散去。
    白海棠惊而抽回了自己的手,怯道:“你快去洗洗……”
    “怎么了?”余锦年不解地笑了笑,在茶盏里各放了半钱五美姜药粉,用新烹的茶冲化开,给姜秉仁和白海棠一人一盏,“坐下吧,暖一暖。刚才听着……你是要找甚么人?”
    白海棠手里被塞进个茶盏,他不肯坐,好像站在一碗面馆里都是弄污了人家的地砖,冰凉的手指被一杯冒着香姜热气的茶水蒸热了,他仔细看了看手里的杯子,看只是个普通的白瓷小杯,才壮着胆子问:“……这个杯子能送给我吗?”
    他忽觉得身上一疼,手没端住,洒了些茶水出来,余锦年忙拿了块手巾给他擦手,白海棠将那手巾一把抢走,哭丧着嗓子问:“这个、这个抹布也给我罢……”
    余锦年觉得好笑,打趣他道:“我这块砖你也站过了,要不要一起撬回去?”
    “……”白海棠看着自己脚背,似乎真的在思考把地砖撬回去的可能性,好在他还有些理智,知道这并不可能实现,脸上顿现愁苦。
    姜秉仁趁机道:“我最爱听你的戏了!病好了没有,什么时候再上台唱戏呀?”
    白海棠消沉道:“谢谢。以后……不唱了。”
    姜秉仁有些失望:“你刚才再找什么人?”
    白海棠赶紧道:“叫苏亭,一个书生。个子不是很高,眼睛亮,很老实的样子,总是迷路。他是我的、我的……”说到这里,他慢慢闭上了嘴,昨夜他拒绝了苏亭,今早苏亭就不见了,原本说好会在家陪他的,眼下却不见踪影,书院也没了人,苏亭常去的书局也关门了。
    苏亭从不去其他地方的,更加不会一声不吭地离开家门,于是他第一个念头是苏亭会不会出了什么事,可冷静下来再一想,也许——
    也许,是苏亭不要他了。
    也对,谁会要一个不给抱不给睡,只会生病拖累人的包袱呢。
    白海棠转过念来,心里一阵灰败,只觉得天都塌了,他惶惶恐恐不知所措,就听余锦年道:“伸出手来。如果不伸的话,我就要碰你了!”
    他一听,慌忙展开一只手掌递给对方,小声说:“你不要碰我,真的不要碰。”
    余锦年从背后摸出一只屠苏袋,轻轻放在他手心里:“病会好的。”
    “啊。”白海棠轻轻感叹一声,“这个我……”他想说他见过,不仅见过,而且家里已经有两只了,他想到之前苏亭说的那个好心的老板,再看看面前的余锦年,忙低头弓腰朝他道:“谢谢您、谢谢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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