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倒是令余锦年惊讶:“你这么说,是一直在与苏亭分开用这些东西吗?”
    白海棠头颅低垂着,局促道:“能不在一起就不在一起罢,床都是分开的。我知我这病,若是一块儿了,他也会染上的。”
    余锦年更加吃惊:“你知道自己的病?”
    白海棠匆匆抬了一眼,神色愈加低微,像是在说一件难以启齿的事,但或许是余锦年脸上毫无嘲讽恶意,令他有了几分一吐为快的勇气,他深吸一口气,道:“我们师门九人,除了我,还有两个师兄都是染这病去的。不仅见过,两个师兄的后事也是我操办的,如何能不知?四师兄孤苦伶仃一人倒是没什么,六师兄却才娶了妻就……他们夫妻二人便是同吃同住,结果双双去了。”
    起先也没想是这个病,便当其他疹病治了许久,后来忽然间意识到了,发现自己得的其实是跟师兄一样的病,便一直小心翼翼,能不碰苏亭的东西就不碰,若非要碰,也会隔着一条干净的手绢。
    他既恐惧又胆怯,担心自己将来会变得和师兄一样,烂在床上,连个愿意进去帮忙收尸的人都没有,每每想及此,便一刻也不想活了。可尽管知道自己已经脏不可闻、尽管害怕苏亭知道以后心生嫌弃,他却还是放不下苏亭,舍不得苏亭。
    如此熬着,竟也熬过了这一年半载。
    “我能看看吗?”余锦年问,“我就是专门来给你治病的。”
    白海棠肩膀微微一瑟缩:“治得好吗?我也治过,许多大夫,数不清的药,他们都说治不好的。而且这病……”他卑怯起来,眼中断没有了曾经在戏台上的那般灼灼风采,而是畏缩着、退让着,甚至忍不住自轻自贱,“这病……脏。我不想小神医因为我而沾染上什么坏东西。”
    “白海棠。”余锦年诚实道,“我自不敢擅自夸下海口,说你这病我有万全之策。但医者,乃生命所系,但有一病所苦、一人所求,就不会因为此病或难或易而随便放弃。病便是病,受的苦是一样的,经的痛也没有分毫差别,并没有洁净脏秽之说。”
    白海棠抬起眼睛,余锦年便忽然懂得了苏亭为什么会痴迷与他,那双眼睛是真的漂亮,波光粼粼,像一汪日头投进了湖水,搅起水下万千摇曳乌藻,所以流光溢彩,顾盼生辉。
    余锦年放轻了语气:“你要想的,只是愿不愿意试着来治,而非讳疾忌医一味躲避。苏亭为了你,曾想尽办法不择手段,也曾向我下跪求我医治,如果这般心意都不能让你有所活下去的欲望,那你不仅是辜负他,更是辜负自己。”
    白海棠眼中湿润:“我是想好的,我哪日不想好呢……”
    余锦年转头看向季鸿,小声道:“阿鸿,你先出去。”
    季鸿自从知道是杨梅疮,便为少年担忧,那肯轻易把余锦年一个人放在这儿,可他也知道,自己不愿意又能怎样,还能捆着少年不让他诊治了不成?“有事叫我。”季鸿终于起身,一脸放心不下地踱到门外,安安静静地做个看门郎君。
    白海棠止住悲怆,终于答应给余锦年看看身上,他坐到床边,慢慢解褪衣衫,他还是有些羞耻的,毕竟那种私密之处,本不该随便现与人看,就连苏亭都只是在他沐浴时草草偷看过一次罢了,那还是在得病前。如今那处生了许多疹疮,即便是白海棠自己都不忍看。
    “这疤……”余锦年指着他腿侧铜钱大小的痕迹。
    白海棠道:“是许久之前拿烧火棍偷偷烫的,有人说烫了就能好了……”他忽然想起,求余锦年道,“亭郎不知此事,小神医千万不要跟他讲。”
    余锦年应了,但同时也说:“别再烧了,并不会好。你再说说除却这些疹疮以外,还有什么不好?”
    白海棠有些失望地点点头,便三言两语地回忆起病痛来。
    余锦年边听,边简略诊查了一遍,眉间愈加紧锁。对方舌质黯淡,身形瘦削,前后二窍俱已生布疮疹,少数有溃烂,肾子阳锋也可见红斑和渗出,且夜间时而皮疼骨痛,又临溺而苦,发丝亦有脱落……看来是杨梅疮无疑了,且总的来说,这情况不容乐观。
    杨梅疮的治法,早年间未曾有人提出,因其在余锦年前世时传入较晚的缘故,微有记载,也不过土茯苓一味。后来更有了滥用砒霜轻粉以毒攻毒之说,但活人之少,十之有一,更多的是一时仿若奏效,久则隐患渐生,其毒反炽。
    此外还有个比较邪门的治法,即是说用疟疾导致的高热来治疗杨梅疮,尔后再以奎宁来治愈疟疾。在此法之中,利用了梅毒在四十一度高烧下仅能存活两个小时的特性。此法在万般无奈下虽可一试,但此时为严寒隆冬,莫说是找一只疟蚊,便是寻个患上疟疾的病人都是件不容易的事,更不说此时此地,究竟有没有金鸡纳树,或者有没有奎宁。
    梅毒的彻底治愈,是最终靠大量青霉素的参与,若非如此,以眼下这种状况,驱梅只能从辨脉施治入手,谁也不敢保证最后的疗效,只能说,“试”而已。
    但即便是试,余锦年也未曾有所气馁。
    白海棠为此病已服过不少草药,药未奏效,却到底损害了脾胃,如今恹恹难食,脾胃此乃后天之本,若非有足够运化之精微来补充元气,哪怕不是这等恶病,而是其他什么头疼脑热,也一样能要了他的命。毒气不散,脾运不行,实乃恶性循环。
    余锦年讨来纸笔,方要落墨,忽地发现手下笔墨俱是良品,与屋中其他寒酸物截然不同,感慨之余,又不免无奈与白海棠的这股痴傻,正写着方,门外倏忽一响,竟是苏亭回来了。
    那书生脸色青黄,神色疲惫,腿脚仿佛逾千斤沉重,手里还折着一只白梅,看来是被姜小少爷折磨得够呛。
    白海棠忙将衣裳收拾整齐,神色焦急地对余锦年说:“我这个病,可否请先生暂且不要告诉亭郎?”未等余锦年开口,他又承诺道,“我自知分寸,我惜亭郎入骨,哪怕是让我去死,也绝不愿这病传到亭郎身上。我只是、只是……”
    只是不希望被抛弃罢了。人间万般真情,又有几个能抵得过生死威胁,乍看上去一个万般焦扰,一个卑怯入微,可若是真将这似洪水猛兽般的杨梅疮抬到明面上来,究竟能不能还像现在这样相濡以沫,谁知道呢。
    “好,我信你。望你小心。”余锦年道。
    白海棠脸上复现光彩,他像是只在家里殷殷切切等候主人归来的小动物,高兴地出去迎道:“亭郎!”
    苏亭将梅花送给白海棠,转头见到门口杵着季鸿,猛然眼睛一亮:“是小神医来了吗?他竟没骗我!”
    说着跑进去,正好遇上余锦年开罢方子出来,他将一纸单方交给苏亭,快嘴说道:“此五日,先服此方,五日后我再来换方,届时再行驱毒之法。药去寿仁堂抓,账你知记在谁的身上,总之不会是我。”
    余锦年看了苏亭一眼,转而找了白海棠,低声道:“虽然你说从未与他有过密切接触,也保证此后也不会,但是这病你知其凶险,若有机会,也该旁敲侧击叫他去看看大夫,以防万一。”
    见白海棠认真听进去了,余锦年才放下心来,准备跟季鸿回家。
    两人快走出后戏坊胡同,苏亭从后头追来:“余小先生!”
    没有医者躲避病家的说法,余锦年只好站住脚,听他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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