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姑娘一人一句地说,从篮子里往外掏东西:“要不要尝尝?”
    余锦年被塞了个措手不及,要伸手去接,却先有一只袖子拦在了身前,季鸿默不作声地替他接过,回过头来见他一脸傻情,不由垂眸瞥了眼他的手,还没说话,余锦年就混不在意的把双手往衣服上蹭了蹭,就要去拿那块桃花糕。
    季鸿左右一避,余锦年被虚晃一番,他整个上午粒米未进,此时也禁不住郁闷道:“做什么?”
    “洗手。”季鸿言简意赅道,好像一个字都不舍得多说。
    他自己没带汗巾出来,旁的筑花阁小女娘便笑盈盈地抽出一条手绢来:“来的路上我们老板娘便夸你,说你做的菜好,那吕公子那么挑剔的怪人,却是一个骨头都没从你这枚鸡蛋里给挑出来。老板娘叫我们多跟你讨教讨教呢,你可要赏脸,回去以后教教我们几个!”
    她们见余锦年一直盯着手绢上的绣纹瞧,乐道:“我们自己绣的,绣了好多呢,客人们都喜欢,你喜欢送你呀!”
    余锦年没听出里头调戏的意思,只是借着手绢上的花纹想起了二娘,愣了会回过神来,还一脸认真地问她们想学什么,只是嘴还没张开,就被季鸿侧开半个身子挡住了,面无表情地撂下一句“多谢,不必”,就把他强行带走,押到溪边老老实实洗手。
    怎么说出来换换气就能让身心放松呢,采了这一早晨野菜野草,还别说,余锦年当真觉得心里舒坦多了,看着自己一双手被季鸿摁在水里,他心里压抑了多日的郁闷,似乎也随着指甲缝里的泥,一点点地顺水流走了。
    溪水清澈,难能倒映出天上半片云彩,余锦年从洗手变成舀水玩,甚至还拿过篮子,顺手洗了洗里头的野菜。季鸿一言不发,只是抬头看了看天,小雨虽绵,不怎么伤人,却也密,他收回视线,默默张开一臂遮挡在少年头顶,并用另一只手挑开了袖幅,拦住了大半的雨丝。
    余锦年盯着水面突然惊叫一声:“哎呀!”他咕隆一下站起来,又一头撞在季鸿的胳膊上,接连又“哎呀”一声。
    季鸿忙收了手,见他身子晃了晃,又紧张地去接:“怎么了?”
    余锦年把手里洗好的菜塞进篮子,才兴致勃勃地指着一汪溪水道:“虾,小虾。嘿,来帮忙!”
    过了好一会儿,清欢见他俩迟迟不归,于是撑着伞来找,待终于在溪池边上看见个几乎湿透了的背影,再一探头,才看到另一个几乎快把头钻水里去的少年。起初,清欢还以为他们是把什么东西掉进了水里,正满心忧虑地上前帮忙,结果看到脚边篮子里一水儿的剔透乱蹦的小虾仔,顿时气得跺脚:“刚好了病,竟出来捞虾!”
    她转头看了看季鸿,发现季公子湿得比余锦年厉害多了,两条袖管湿哒哒贴在手臂上,赶紧从衣襟里扯出帕子递上去:“……季公子,您怎么也跟着他胡闹?”
    季鸿无声地笑了笑,眼睛里却满是无奈,他接过帕子,刚想拂拂身上的水,一转眼看到余锦年冒着湿气的鼻尖,随即不动声色地换了动作,在他脸上蘸了蘸,余锦年闭着一只眼睛,任对方把他的脸蛋抹了个遍。
    清欢站在一旁,登时觉得自己来得有点儿多余,好半天,她才想起来自己来找余锦年是要做什么:“苏老板那儿有人闹事,这荒郊野岭的,非要说吃苏老板的桃花饼吃坏了肚子,苏老板请他去看郎中,那人又不肯。”清欢呸道,“我看那不知好歹的,就是瞧她们那儿都是一群女娘,变着法的调戏人呗!苏老板不想生事,怕砸了招牌,所以一直退让。苏亭他们几个帮忙,都闹成了一团……”
    三言两语的,余锦年也就明白了,这是想喊他过去救场呢,他收拾收拾,挽起袖子:“行吧,别急,我过去看看。”
    他提着一篮子还在滴水的鲜菜小虾,踮着小碎步回去,远远的就看到苏清儿被一群人围在中间,有一人在她身边拍案摔碗满口粗言,周围案几倾覆,一片狼藉。饶苏老板往日是伶牙俐齿,面面俱到,但说到底还是个姑娘,对上这等没皮没脸的,也终究是有些慌神。
    正要过去,却见附近树荫下走出来两个姑娘,一前一后急匆匆的,仔细一瞧,后头那个倒像是含笑,那前头的约莫就是齐文君,两人紧紧踩着彼此的影子拉扯好大一会儿,似是争吵扯嚷了起来。只是这边闹得厉害,将所有人都吸引过去了,反倒无人注意到她们。
    “姐姐,姐姐!”含笑跑了两步,抬头远远看见余锦年等人走近来,她跟怕被人发现什么似的,赶紧垂下了头,待他们走过去,才重新抬腿去追。
    齐文君与他擦肩而过,身上带着些草香,余锦年回头看了她一眼,觉得她这身形很是像在林子里见着的那位行色匆匆的姑娘,只是当时林气朦胧,他也没看太清,况且眼下他的心思都在那闹事的人身上,也就没有多探究。
    “杀人了,杀人了!”闹事那人精瘦精瘦的,瞧着也没多大年纪,但撒起泼却是手到擒来,一点儿羞愧都没有,余锦年走近,就被一只桃花饼砸中了脚背,“筑花阁店大欺客,竟拿霉饼子出来卖!是瞧不起我怎的!”
    这人骂得震天响,满嘴喷唾沫,脚边茶碗碎了一地,简直是破坏溪边的这一池徜徉春意,有不少人将他认了出来,一个杂事伙计啐了他一口,讥讽道:“哟,这不是李狗?怎么,又讹了谁家的钱?”
    那人摔东西的“百忙”之中还能抽出空来与伙计对骂:“我呸你奶奶的,你说谁呢!”
    说起此人来,倒也颇有几分意思。
    这人是桃溪镇上远近闻名的一个,大名叫李虎,也没人知道他是从哪儿过来的,只知他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据说以前也曾勤劳过,是个走街串巷卖豆花儿的担郎,因为生意不好,又没那头脑改良自家的豆花儿配方,所以日子过得格外困苦。
    这人日日里吃不饱穿不暖,穷得叮当响,好容易攒钱买了个童养媳,又倒霉的遇上天降大疫,转年就病死了,李虎为此消沉了好一阵子,豆花儿也就做的愈加难吃,很快就穷困潦倒几与乞丐无异。桃溪镇民风淳朴,镇民们眼见他可怜,难免伸手帮他一帮,施些小恩小惠。
    结果这不帮还好,一帮却帮出了事儿。
    俗话说“斗米恩,担米仇”,李虎吃救济吃上了瘾,发现自己什么事儿都不用干,日子过的竟然比以前还滋润,有时候手里还能攥着点小钱,渐渐的就好吃懒做起来,日日挑着副空担子到街上哭惨博同情。众人也不傻,没有花钱养懒汉的道理,慢慢的也就没人搭理他了。
    等李虎回过神来,已经成了远乡近邻间臭名昭著的小无赖,可他仍旧不知悔改,无思进取,照样混吃等死、欺软怕硬,甚至变本加厉地记恨上了那些不肯再向他伸出手的镇民们,事儿也干的愈加混账,嘴更似涂了毒,整日骂人家为人狠恶,铁石心肠。
    这镇上但凡在他身上吃过亏的,如今大都躲着他走,那也防不住李虎自个儿厚着脸皮地蹭上来找事讹人,讹不出钱财的,就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便是闹得两败俱伤也不叫人家好过。官府的衙役三天两头就要见他一回,煞是头疼,官老爷也因此痛批他道“哪是拦路虎,分明一条游手偷闲丧家犬”!
    这一来二去的,“李虎”这威风堂堂的本名就没人叫了,只留下坊间一个“肖虎不成反似狗”的诨名儿。
    但若是一个“狗”字就能让李虎感到羞耻,继而奋发图强起来,那他此时也不会横眉竖眼地讹诈苏娘了,被那伙计当面叫了声李狗,他也跟没事儿人似的,脸皮真如城墙三尺厚。
    “叫的就是你,怎么了?”伙计也毫不怯场,全然不将他放在眼里,“以为自己名儿里有个虎,还真就是头猛虎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说你大虫都是抬举你!怎么,昨儿个张家的白席还没吃够,今儿个就想吃李家的了?”
    他这话里话外都是编排人的意思,李虎瞪着他,端的是想摆出一副自以为逞凶斗狠的眼神来,却无奈本人天生比较贼眉鼠眼,再怎么比划都是满脸的猥琐相,虎气没见几分,反倒惹得众人哄堂大笑。
    被李虎这么一闹,到底还是有不少不清楚其中是非的外乡人,对筑花阁的吃食产生了怀疑,任一旁卖糕的小女娘们磨破了嘴皮子,也不肯再买。倒在地上的李虎见苏清儿容貌不俗,不禁心生龌龊,突然跳起来往她身上撞,苏清儿一声惊呼,还没来得及躲,就被一人挡在了身后。
    她睁开眼瞧了瞧,见是个面皮白净的书生,被李虎撞了个三荤五素:“你……”
    苏亭都还没缓过神来,只听那撞人的竟恶人先告状,坐在地上喊道:“哎哟!打人了打人了!筑花阁老板娘勾搭野汉子杀人灭口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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