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还有些不好意思,那侍女也不敢遮掩,将这些情况都跟他实话实说了。余锦年听到侍女说到这几月吕夫人的月信不同平常,屡次只有艰难的一星半点,不禁沉思良久,将自己脑海里冒出来的猜测又深想一层,过了会重又折回床边,客客气气道:“容我再试一下夫人的脉象。”
    侍女哪敢不从,赶紧将自家夫人的手腕自被中拿出来,忐忑地盯着这个年轻的小大夫。
    把脉后,余锦年慢慢退到季鸿身边,皱起的眉峰始终没有舒展开来,那吕公子耐不住性子,略显急躁地问道:“有话便说,何必吞吞吐吐!可是文君的病有何不妥?”
    平日里未见对自己妻子如何关怀,现下见人病倒才知发急,未免太晚了点罢!
    余锦年撒白他一眼,没好气道:“确有不妥。尊夫人的脉细中有滑,如盘滚珠,只是太弱了些,显然是身体过于亏虚了。先前又有那活血药作恶,如今还能好端端的没出什么大碍,已是谢天谢地的奇迹!”
    季鸿久病成医,也读过几本医经,听到少年这种说法,隐约就揣测到了其中含义,脸上露出了一丝惊讶。不过吕言嘉自恃高洁,圣贤书以外均不屑涉猎,故而对医理是一窍不通,此时见他二人均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不由气闷道:“到底是何病?”
    “请小先生直言,姐姐究竟患的是何病?”含笑也担忧地望着余锦年。
    余锦年叹了口气:“细中走滑,若方才两位侍女姐姐所言非虚,此脉象所示……恐是孕脉。”
    “什么……”房间中忽地响起另一道讶异的声音来。
    众人聚神看去,却原来是昏睡中的齐文君不知何时自己醒来了,正强撑着一只手臂要坐起,她本就虚得厉害,这会儿一动弹,刚有了一点血色的脸又瞬间褪得苍白如纸。含笑忙去扶她,却被她轻轻推开,目不转睛地望着余锦年的方向:“小公子再说一次,这脉是何脉?”
    余锦年以为她是睡梦初醒,没有听清,便又重复一遍道:“确是孕脉无疑,恭喜夫人——”
    “——不可能!”齐文君骤然一斥,惊得余锦年下意识闭上了嘴,倒退一步,只见她一个劲地摇头,嘀咕道,“不可能,一定是你诊错了!”
    她抬头虎视眈眈地注视着余锦年:“我才来了月信,怎么可能有孕?”
    余锦年纳闷片刻,心想别家夫人听到自己有了身孕,怕是欢天喜地还来不及,怎的这位吕夫人竟是这般的惊恐错愕,他道:“以我所看,那并非是月信,而是胞漏之病。有些孕妇在刚怀上胎时,偶尔会有漏红,这是正常的,若是漏红次数不多,便不必恐慌,待月数大了,胎儿着稳后,自然会好。”
    含笑刚松了口气,他又说,“只是夫人本就体弱,之前又吃过少量的活血药。这病就不得不重视起来,且以后需得好生调养,否则恐有小产之虞。”
    齐文君不可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的小腹,用手掌轻轻地摸了摸,只是嘴里仍旧念叨着“怎么可能”。
    含笑疑惑:“不瞒小先生说,之前我们也请过大夫来诊脉,其中不乏是当地名医,却都没诊出姐姐有喜,怎么突然的就……”
    余锦年微微抿唇笑道:“并非是先前的大夫们医术不精,也不是在下医术有多奇,而是这胎儿自有变化,若想要诊出,少说也得待胎儿落成两月左右,且须得悉知前史,四诊合参方可。我刚才也是问了许多问题做参考才能有此推断,因此,前人没能早瞧出来也是无可厚非,余某不过是赶上这好时候了。”
    在旁边愣了好一会儿的吕大官人终于醒过神来,脸上渐渐从质疑转为巨大的惊喜,他手足错乱地在原地转了转,才想起要往床榻的方向去,直走到齐文君面前,牢牢攥住她的手,乐道:“听见没有,你有喜了!”
    齐文君闭着眼,将手从对方掌心中抽出,无力地向后一靠,冷笑道:“早晚也是要没的。”
    吕言嘉猛地一瞪眼,满是一副要发威的样子:“这说的是什么话?”
    “我说了又怎样?”齐文君抬起下巴,毫不示怯地与他对视。
    “你……”吕言嘉念在她孕有吕家血脉,好容易忍了下来,松松紧紧几口气,终是抿出一个笑容,信誓旦旦地指天道,“文君你放心,这一个,一定能好好地生下来。”
    齐文君冷“呵”一声,并不理睬。
    吕言嘉起身,立刻吩咐手底下的小厮去做些可口的饭菜来,直道“夫人爱吃什么就做什么”,与先前对齐文君不冷不热的时候简直判若两人。
    不过是一个连手脚都还没长全的肉胎罢了,竟能让一个男人这般变化。
    余锦年心里发笑,插话道:“此时无论是医药还是饮食,皆不可大意。尤其腹痛,乃是初孕的大忌。夫人本就是气血两虚的底子,如今腹中胎儿正是摄取母体气血而生长的时候,否则夫人也不会如此羸弱。眼下胎儿尚小,若是无法供其足够气血,还有滑失的可能,须得着人仔细照看,万不可再出差错。”
    齐文君侧躺在床褥里,背对着众人,小声道:“不过又是个白来一遭的孽障罢了。”
    吕言嘉:“齐文君!”
    含笑见状不好,忙闻言软语地将两人哄开,这个给盖上薄被嘱咐好好休息,那个则废了好大一番口舌才肯离开房间,又甩下恶狠狠一句“你就好好养胎罢”才走。待两个都消停了,含笑才满怀歉意地将余锦年二人引到外间,替他斟上茶水,道:“小先生莫要见怪,姐姐这般嘴硬,原是有苦衷的。”
    “哦?”余锦年应和两声,同时吩咐侍女取来纸笔。
    含笑正要替他磨墨,却不料还没碰到砚台,就有另一只白玉似的手伸了上去,拿起那墨块沾了水,细致地砚开,还替那少年大夫将笔锋运好才递给他。
    “小心袖子。”那人声音似浓墨一般,渐渐晕开。
    她恍惚回过神,道:“并不是文君姐姐不喜这孩子,只是……这其实不是文君姐姐的第一胎了,头两年也怀过两次,可都……”她叹了口气,难过地摇摇头,“都留不住。有一次那孩子都已经足月大,眼看着要活蹦乱跳地诞下,竟、竟被他没来由的一脚,给活生生踹下来了。”
    此处的“他”是谁,不言而喻。
    含笑气愤处指甲深深地挠进了桌沿,在那老木头的桌子上抓出几个白色的月牙印儿:“那可怜的孩子,尚未出娘胎就被他爹踢断了一条腿,刚落地才一个时辰,连眼都没睁开,就那样死了。”
    本来想听故事,却没想到这故事竟如此惊悚荒谬,余锦年一时听呆了,笔尖的墨滴下来染了满手也没注意,恍尔低头时发现,赶忙拽纸过来胡乱擦拭,反而越擦越黑。季鸿将他手拽过来,用一张生纸将手心的墨吸干了,才抽出随身的素帕,沾了点茶水,一点点地帮他抹干净。
    余锦年忍不住想要骂人,就听门外一只八哥一叠声地叫唤道:“混账!混账!不是玩意儿!不是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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