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锦年双手扶正了发冠:“哪能呢,就是咱们也不是很熟,这种事我自己来就行了。”说完又恍惚意识到这冠子是盛家人强给他戴上去的,顿时气呼呼地将那玩意扯了下来,扔在地上,之后将自己全身上下搜了个遍。
    发冠被粗暴地扯下来,带断了几根发丝,随即头发落满了前胸,他随手握成一束,向肩后一甩。窗缝里有明晃晃的阳光照进来,细细的一条光带落在人的脸上,明暗交界处,在颈间晕荡开一抹温柔牙色。
    “找什么?”燕昶问。
    余锦年:“我的发带,鸭蛋青的,这么窄一根。”
    燕昶:“并未见到。”
    余锦年懊丧地“哦”了一声,心想估计是盛家人给他带发冠时扯去了,那发带虽不值钱,却是季鸿送的,这么一想,好像季鸿送给他的东西除了那把佩刀,其他的都已莫名其妙地丢失,他郁闷地用力踢了那发冠一脚。
    燕昶瞧他发了一通脾气,之后便垂头丧气的,似个被人断了尾的猫,自以为他是在担心外头的追兵,于是说道:“此间不会有人进来,你可在此躲避一阵。随便坐罢。周……小四,斟茶。”他转而问余锦年,“想喝点什么茶,这间茶社还不错,用的俱是当年的新茶。”
    “不劳烦,我不喝茶。”余锦年闷道。
    燕昶没听见似的,依旧吩咐下去:“来盏竹叶青。”
    “……”被胡乱唤作“周小四”的周凤看了眼余锦年,默默撇了下嘴,去外头叫茶。
    终于斟上了茶,出于礼貌,余锦年端起来在嘴边碰了碰,抿了一小口。
    燕昶又道:“这里的竹叶青乃是蜀地之上品,滋味醇清,可顺喉?”
    余锦年慢慢放下茶盅,答道:“我不懂这个……品不出什么好坏来,大约只尝得出清香。”他犹豫了一会儿,说,“我与阁下算是素昧平生吧?”
    燕昶不答反道:“小四,去备些生茶来。”
    余锦年只觉得,这人要么是个聋子,要么是个傻子,他自己想做什么做什么,压根就不听人说话。
    他与对方相对而坐,跟面前的清亮茶汤大眼瞪小眼地看了会,便偷偷地抬起眼睛去打量燕昶,对方右肩应当是受过什么伤的,因他右手一直隐在桌案下面,全程仅用并不熟练的左手来操持杂务。
    此人瞧着已足而立,至少眼角的细密纹路让他看上去已经不是那么年轻了。但不年轻未必意味着老态,岁月并未在他身上留下过分沧桑的痕迹,反而淘洗出一种显而易见的上位者气度。
    与郦国公世子不同的是,季鸿虽同样深不见底,但却清透,是一池冷冽寒水,让人明明白白地感觉到危险;而面前这位却更像是一杯隔夜的茶汤,浓郁浑浊,即便是搅开了也难以看清杯底究竟是什么瓷色,尽管有所威慑,但又少见冰冷情绪。
    燕昶突然抬起了视线,正对上余锦年偷觑的目光,他倒也不为难人,开口问道:“小先生懂医?”
    余锦年从天外神游回来,答道:“唔,粗通一些皮毛罢了。”
    “小先生过谦了。”燕昶微微起身,“小先生可是姓余?信安县人?”
    “啊,是……”余锦年微微惊讶,“阁下认得我?”
    “小先生与我想的有些不同。”燕昶戏谑道,他抬起了那只右手,五指张开又蜷起,未及余锦年疑惑,便又垂目叹了一声,“某久仰小先生妙手回春之名,只是当日抵达信安县时,却得知小先生已离家北上,此番错过,某真是懊恨不已。今日有缘能在此地遇上小先生,岂非是缘分所致?”
    他随即又谦和地笑了笑:“实不相瞒,某身患宿疾,缠绵多年不得痊愈。本想到信安县请小先生诊治,谁知因缘际会,竟在此地相遇……倘若小先生肯施以援手,某定当感激不尽。”
    这人说着“懊恨不已”的话,脸上倒是一派平和。
    余锦年想了想,且不管他是甚么人,眼下这种情况,自己一时半会也出不去,与他瞧一瞧倒也没什么,只是要先说好:“今次没有药具,便是看了,也只能开些药方汤剂,怕是难以根治此病。”
    他直起身子,伸手在对方肩颈上按了几下,拇指缘着经络摸索了一段。指下隐约地摸到了几个盘踞在筋肉之间的小结节,他皱了皱眉便退了回来,道:“公子您这个约莫是痹症,且患病日久……但只要沿着痹症来治,当有所显效。”
    周凤眼睛一亮:“主子——”
    燕昶眸中暗潮翻滚,压沉了嗓音道:“可能治?”
    余锦年点了点头,认真道:“自然,只是要费些功夫。看这病灶,当是早年肩臂受伤时未曾医治透彻,筋膜之间留下了病根,日后受了些许湿寒之气,又没好好休息保养,年少时可能不觉甚么,待年纪长了才始觉疼痛,如此天长日久,便发而为痹症。新病易治,久病难医,凡是陈年旧疾,都不是太容易。”
    周凤连连点头应和,忍不住插话,愤愤不平地说道:“小神医着实神了,可不正是如此!我们主子瞧着是锦衣玉食,岂有人知他为人鞍马、任劳任怨,何曾享受过一天!主子整日里东征西——”
    “——周四!还不退下。”燕昶打断他道。
    “……”周凤赫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紧打了自己一巴掌,闭上嘴带着自己的新名儿“周四”,恹恹地退到一边。
    余锦年困惑地看着他们。
    燕昶指尖敲了敲茶盏,和善地解释道:“东奔西跑。我是个贩茶的商人。”说到这,他才想起来还未曾自报家门,“某名夏越,久居南地,时而奔波蜀府,你也知,做我们这行的鲜少能歇得住,生了病也难得能有机会调养……生活所迫罢了。”
    似乎是有些道理,只是,这人身上倒不像是茶商该有的味道,反而有股……河腥味。
    燕昶道:“诊病之事,小先生你看……”
    余锦年说:“不瞒夏公子,我今日出来就是想办些药针医刀,只是眼下出了这档子事,估计这几日要暂且做个‘缩头乌龟’了,一时也无法置办齐全。况且我是途径此地,只停留数日罢了,并不会久待。不过东崇府人才辈出,寻个郎中大夫应当也不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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