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连夜读完了整卷清静经,又抄了十几份贴在宫里,之后便恍然开悟,经书没能告诉他的,是那株摆在七皇兄殿内的红珊瑚告诉的他——其实天子宠爱,不过梦幻泡影,过眼云烟,更知旁人说的也对,他不过是七皇兄的遮风屏和踏脚石罢了。
    此后他再也不谈珊瑚树的事,一头扎进西北,打下无数军功。
    那时他心中尚有一丝丝侥幸,想着兴许父皇见了他的本事,就能知他并非是个只会骄奢淫逸的草包,便能对他有所改观,便能知他如何努力。
    年纪轻轻的,他就攒了一身零零落落的伤,愈了旧的,马上便有新的,好也好不全。可到底是……事非所愿。
    他如何服!
    燕昶这几日平定下来的心绪此时又被一桩桩旧事搅起,他微微皱眉,也不能尽然抑住在眼中涌上的阴鸷,心底的戾气更如被煮沸的泥沼一般,汩汩地翻腾。如今他执掌越地,南海的红珊瑚要多少有多少,高兴时随手赏给街上的乞丐,不高兴时拿来碎着玩也毫不可惜。
    可它终究是他一切痛苦的根始,亘在胸口,似石化了的鱼刺。
    “嗵!嗵!”
    燕昶回过头,听到踹门声,自那封锁住的舱房里传出几声厌骂,他忽地眉头一展,信手阖上了那铁箍箱,阔步向回走去,驻足到那扇被沉重铁链锁死的房门前,隔着门板,饶有心情地说:“睡醒了?今日可醒得比昨日早,才未正三刻,不多睡会了?”
    东舱早已被燕昶彻底封死,余锦年有时能从门缝底下窥见点儿光,又或者从细微温度的变化里猜测是白天还是黑夜,但更多时候是沉浸在漫无边际的昏暗里,难辨时刻。没什么事可做,那几个技巧玩具早玩腻了,扔在地上碰也不想碰,而其他的事燕昶也不让他做,无聊透彻了只能睡觉,睡着睡着就错乱了时间。
    而懊恼的是,若非燕昶提醒,他压根不知道自己睡成了日夜颠倒。
    燕昶听他不说话,又继续逗他:“你不妨猜猜季叔鸾走到哪了。”
    余锦年一听,立刻按捺不住,踹了门板一脚,忍不住爆了粗口:“你他妈认识他!”
    燕昶脸上浮起些笑意:“认识又如何,他这辈子也不会知晓你在何处。年年,人的耐心有限,我是,你也是,而我这人别无长处,唯有忍之一字修炼得如入臻境,你不如试试看你能忍多久。”他说着抚上房门,仿若是隔着木板抚摸着别的什么东西,语声又顷刻柔了下来,“只是别让我等太久了。”
    一听那亲密叫法,余锦年就直犯恶心。可仔细一想,又觉他话中蹊跷,什么叫能忍多久,忍什么?
    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紧接着门外传来锁链晃动的声音,似是有人在开锁,余锦年被关在东舱半月,早就不晓得船行到了何方,更不知道此时他已在天子脚下。他又听见燕昶与周凤交谈,话语间提及什么“齐慧院”,什么“收拾妥当”,他看不透燕昶又打什么主意,遂退后几步远远躲开。
    随着锁链落地的一声“咣啷”,燕昶的身影在门缝中渐渐明现。
    只是外头天光太亮,余锦年立刻扭头垂下视线,不敢与那光直视,否则怕眼睛会受不了。
    过了会才偷偷瞄了一眼,才知已经靠岸了。他静下片刻,陷入了新一轮“该如何逃跑”的思考,毕竟一旦着了地,可就不比在船上好控制,他若筹谋逃跑,成功的机会还更大些。
    燕昶似也心疼他那双眼,走近仔细琢磨了一番,要抬手摸,就被余锦年嫉妒厌弃地躲开,他也不急,只阴阳怪气地说道:“封了窗也是为你好,不然住到哑室里,没几天就要疯了去。你这双琉璃眼,玲珑心,还是睁着、醒着才有意思。不过我倒是想问问你,你跟着季叔鸾能有什么趣味?他那人,儒腐酸臭,无聊透顶。”
    余锦年第一次听到旁人用“酸臭”和“无聊透顶”这种极无格调的词来形容季鸿,平日他耳朵里灌进的都是诸如“风姿卓越”“清雅韵致”“兰芝玉树”,将他堆砌得如谪仙一般幻妙,虽说事实上有些夸张之嫌,但季鸿也的的确确是个风华绝代、才情卓著的美男子。
    总之无论如何也与酸臭搭不上边,是故余锦年很不赞同燕昶的评价,并反过来评价燕昶道:“夏老板,实不相瞒,你怕是瞎了。”
    他还真有这种本事,明明已经沦为人家刀俎上的鱼肉,却还能面不改色地继续呛人,且不知悔改。
    燕昶不怒反笑,瞧着是毫无生气模样,谁知下一刻就翻脸,抬起左手来凭空勾了勾指头。
    下一刻周凤并几个年轻力壮的小厮就冲了进来,几个人摁住他手脚,合力将他压在桌前,便是他不想坐,也被迫将屁股挨到了板凳上。
    燕昶端着一碗茶水过来,余锦年意识到他想干什么,登时就挣扎起来,奈何他本就不是武夫,平生最大的力气也不过是从粮坊里扛米面回来,仅周凤一个的力道,就足够他喝一壶的了。
    事到临头,余锦年也不装那乖,瞪着燕昶道:“你根本不姓夏。”
    “哦?是吗?”燕昶停下手,倒不是害怕被余锦年戳穿,而是感兴趣自己究竟是何时败露了身份,又或者,这只是少年慌不择言说出来诓骗他的,“那你倒是说说,我姓什么,猜对了就放你走。”
    余锦年不肯说,但那直勾勾的表情,显然是心中已有了答案,只是不屑付诸于口罢了。
    燕昶笑了一下,仍靠近一步。
    余锦年自知难逃一劫,心道,不过又尝一次醉罗刹而已,也没什么大不了,顶多是再难受一夜,醒后又是一条好汉。
    燕昶捏住他下巴,轻掀茶盏,微微发红的汁液带着浓烈的酸甜味涌进喉咙,他以为是茶,进了嘴才发现是捏榨而成的新鲜果浆,甜得发腻,他张了张嘴才想讽刺今日怎么换了口味,便忽觉咽下的滋味自喉咙里反了上来,酸甜之外带着一股不可忽视的辛麻。
    他霍然瞪大眼睛,几乎是用尽全力地挣扎。
    果浆全捏着他嘴灌完,又按他消化了片刻,周凤才松开了手。
    余锦年一个暴跳站起来,立刻张嘴干呕两声,呕不出来,抬头骂人:“姓燕的!你他妈放了多少?你知不知道这样是会死人的!”他不等对方回答,已冲到屋内的手盆前,以指压舌根的方式催吐,艰难地呕了一些,又不停地给自己灌水,继续催。
    “我以为你情比金坚,不愿在我手里苟活,更不畏慷慨赴死。看来还是差点。”燕昶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仿佛方才作的恶、与现下少年所受的苦,都与他无关。他看够戏,才一本正经地回答余锦年的问题:“不多,足够你呕出一部分之后,还能将你放倒。”
    余锦年不是害怕死,只是不想在毫无道理的地方毫无道理地死,一如他前世那般,荒荒唐唐了去一生。是人都有执念,无怪乎执念深浅轻重而已。一心想要复仇,荆忠想要赎罪,而对他来说,活着且有价值的活着,就是他的执念。因此燕昶这一举动,彻底将他惹毛了。
    “我方才说,你猜中了我姓什么,便放你走,不食言。”燕昶侧身让开门口,爽快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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