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絮叨叨地终于削完梨,故事也讲了一大堆,士兵把匕首随便在身上抹一抹,仍然藏在靴子里头。那士兵又开始喋喋不休地说话,直吵得余旭脑浆子疼,恨不得现在就回燕昶的地窖里去,就算是被锁着手脚关起来,也好过在这里听个兵汉子犯话痨。
    说到最后,士兵才慢慢瞧了他一眼,把梨子递给他,小心翼翼地道:“……你以后不要这样了,要是王爷知道了,你小命就没有了!你要是缺钱,我这里有点儿,拿给你应急。你……你别来这了。”
    整一个晚上,终于有人肯守诺,给他削梨,余旭接过梨,在嘴边咯吱啃了一口,甜丝丝的汁水流进喉咙,真甜!
    “甜吧?”士兵也笑起来,“你要是不开心,到东北角有个灰色的小帐子,找我,我叫元贵,我说书给你听。”
    余旭看他的确是个傻子,不然怎么能白花了五个铜子,却什么事都没干?他捧着啃了两口的甜梨子,问这傻士兵:“你知不知道是给谁打仗?”
    士兵傻呵呵笑说:“打仗么,保家卫国。”
    余旭心道,所以你这样的就叫傻子,你当自己是在保家卫国,外头的人却叫你作叛军,你赢了是窃国的贼,输了是谋逆的寇,将来回了家乡,四里八乡也要说你是跟着造反的罪人,指着你鼻子骂,一辈子也讨不到媳妇。
    他讪讪地吃完了梨子,梨核随手一扔,满地的铜板也视而不见,只手心里攥着元贵给他的五个铜子,掀了帐子出去了。
    外头还有探头探脑、猥猥琐琐地来“耍乐子”的兵汉,见他竟然不接生意了,一伙人大眼瞪小眼,余旭掷地一串啐骂:“看你爹呢看!都他娘的有多远滚多远,别来惹老子!不然明儿个有一个算一个,全叫你们去前线做挡箭的肉牌!碎胳膊碎腿全叫狗叼去!以后家里媳妇婆子就抱着狗喊大官人!——还不滚?”
    一群人没讨着乐子,骂骂咧咧地散了。
    余旭回头,看那士兵从空帐子里跟出来,于是也骂他:“傻子!你也滚!”
    第165章木槿花羹
    越地的叛军没过了苴水,北边就传来了大捷,贺逻阿那所谓的二十万大军果真是虚张声势,倒也是,一个小小的北氐若都能开出二十万大军来,那怕是连家里烧火的仆妇和帐子里还在吃奶的娃娃都得算上。这些年大夏虽说是疲于养兵,却也不至于被一个北氐虏军拿捏住。
    贺逻阿这厮被打得丢盔弃甲,来时是如何的雄赳赳气昂昂,去时就是如何的灰头土脸,退出北雁关,剩下个老弱病残几百人,沿着燕山山麓一路向西北逃窜,直逃至当年北氐皇城遗址,站在他父老亲族焦黑的骨头上,在大夏军队的围堵下,彷徨数十步,谢罪自刎了。
    当年就是在这,郦国公季大将军一把火焚了北氐皇城,替他英年早逝的嫡子报了仇。
    也同样是在这,贺逻阿死前手持一柄砍得豁了口的长刀,状若疯癫,指着天地,指着自己,长笑三声,痛骂自嘲:“碌碌多年,为他人做了嫁衣裳!亏得我阿父将他奉作座上宾,亏得我又听他一面之词,信他会予我援军!蠢哪!”他抬手指着猩甲银盔的大夏将领,哭笑无状,“你们的大夏,从头烂到脚!回去告诉那姓季的老不死,他报仇,找错人啦!哈哈哈哈哈——”
    贺逻阿死了,留下个惊慌失措还没来得及随主就义的老仆,被掳回军营。
    老仆是旧时宫人,伺候了几代北氐皇族,见识了宫廷内外各色的血雨腥风和暗中交易,上了年纪,经不住拷问也经不住殴打,供词传回京中,满朝惊骇。那些年北氐闹了粮荒,实在无法,只得频频惊扰大夏边境掳掠粮草,却被季家军队打得节节败退。那年金秋,北氐来了个气宇不凡的年轻人,自称有良方可救北氐之危。
    他确有办法,竟能使那百战百胜的季家军吃了败仗,又能放北氐探子进关,乔装成商人,大摇大摆进了京畿,掳走了那季将军家的子弟。
    那年轻人,自称是大夏皇室,送来金银无数、牛羊成群,道有意与北氐结百年之好。
    可谁承想,他这一结,结去了北氐全族的性命!
    季家死了唯一的嫡公子,郦国公元气大伤,即便是痛杀北氐皇族三百人,却也还是一夜之间垮了身体,他拎着北氐皇亲的头颅,挂上北雁关城门,这一仗,大夏扬眉吐气十三年!
    可又能如何,回了京,进了府,满眼素绢。
    郦国公一口血呕在棺木上,白发人送黑发人——意难平啊!
    到头来,北氐也不过是借刀杀人的那把刀罢了。
    天子暴怒三丈,自宗庙扯了三代皇亲画像,亲去牢中命北氐老仆指认。那老仆含着血,抖着手,举着蜡,用一双混黄的老眼一一略过了老燕家数十位皇亲国戚,他颤巍巍战兢兢,扯出了其中一幅已年久泛黄的少年画像,斩钉截铁:“……是他,没错。”
    化了灰,他也不能认错。
    守北雁关的是定北侯,放北氐探子进京,他也脱不了干系。往下一查,雁北四府,从根子上就烂了,从上到下臭不可闻,一层层一级级的盘剥,小小一个有名无实的定北侯,在这一年里有半年都在吃霜喝雪的苦地方,日子竟比京城里的王公贵胄还要滋润。
    他的手还要往南伸,庄子快划到京畿,跑马场比皇家的还要大三百亩,莫说是跑马,跑死马都不在话下。
    满朝文武,原形毕露,丑态尽出。
    事情传到南边,传到季鸿耳朵里,余锦年差点从小榻上跳起来把说话的段明给赶出去,他上次为着季延一把破刀差点疯了,这回还不知要如何折腾!可恨段明嘴快,说相声似的,三言两语把朝上风云诡谲给讲完了,余锦年觉得屁股生烫,可还得坐下来,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季鸿的神情。
    季鸿为着这事查来查去,早也查到了蛛丝马迹,心里明白着,只是耿耿于怀放不下,可当真听着别人来讲这来龙去脉,又像是局外人一般了,半天阖着眼,不说话。
    余锦年有些慌:“阿鸿?”
    外头忽然喧闹起来,听着是欢天喜地的,这一仗从滁南零零碎碎地打过来,先时是排兵布阵,暗中行军,少有能痛痛快快打一场的,可眼下便听着外面热闹得很,是自开战以来头一次这般欢闹。
    余锦年掀了帐子出去,听外头人喊着:“抚州大捷!抚州大捷啊!”
    一群人欢呼着,把他们着银甲的闵将军迎进来。他那甲也不该算是银的了,缝里都腻着血,也溅的脸上全是污迹。他手里拿着把人高的长枪,与手下将领谈笑风生,英姿焕发。马蹄是踩着敌人的血水回营来的,踏到地上到处都是血红的泥坑,但人人脸上又都是兴高采烈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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