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穆清在出嫁之时对姊妹易嫁的把戏已然认命,又暗自认定三五年后便要脱离朝堂回到华蓥,但若真让她日日顶着“阿词”的名字,心里终归不爽快。思来想去,除却穆清这个冷冰冰的封号,大抵只有兮远这二字是真真正正属于她且能为宋修远所知晓的称呼。
    宋修远唇角微微勾起,喃喃道:“兮远...兮远......”低沉而喑哑,未几,似终于从穆清的小字中品到了个中深远意味。抬首望着穆清,眸光清亮。
    ——夏国明安帝垂拱三十四年,蜀国宛帝延和四十六年,琅王府郡主莫氏女,年十五,柔嘉居质,珩璜有则,赐字兮远,册为穆清公主,仪服同郡王。
    透过这七百多个日夜的时光,宋修远似看到了不过十五岁的穆清,身着公主舆服,花钗宝钿,款款受封。
    兮远,路兮远矣。
    宋修远的目光太过直接而炽热,穆清有些羞赧,微微侧身,搜肠刮肚想要开口说些什么打破屋内静默诡谲的气氛。
    “咕——”
    .......
    她的肚子竟先她的嘴发出了声响!
    宋修远亦听见了这轻微响声,循声望向穆清的腰腹,微不可见地抿起唇角。穆清一时尴尬,用手虚掩了肚子,道:“饿了。”
    宋修远瞧穆清此时撅了嘴的模样极是娇憨,笑言:“方才进来时我已吩咐了小厮送两碗面来,只今日驿传人多,除了啬夫也无人知晓你我身份,恐他们未来得及做你我的饭食。”瞧了瞧穆清,发觉她细细地咽了口唾沫,“夫人若是受不住,我这便去烧厨房亮个身份。”
    说罢,作势要起身出门去。
    穆清自然不愿宋修远因为自己而莫名亮出身份,怕无端生了麻烦,伸手便拉住了宋修远的衣袍,正欲开口说话,却听屋外一阵嘈杂喧闹之声,未几便有仆役敲门吼道:“后头马厩起了火,烧了好几辆马车,惊了不少马,啬夫大人道那匹止不住踢人的马是贵人您家的,贵人快去瞧瞧吧。已有好些人伤着了!”
    ***************
    宋修远出门不过片刻,便有人敲门。穆清正坐在床头镜前摘了搔头重新打理被风吹散的发髻,听闻声响,只以为是烧厨房的仆役送来了饭食,随口应道:“进吧。”
    话音方落,蓦地想起此时后院马厩走了水,屋外又纷杂不堪,怎会有仆役挑着这个时候送饭食过来?转过身,见那应声进屋的人果真不是仆役,竟是厉承。
    厉承瞧见穆清拉着一张脸,笑嘻嘻地掩了门上了闩。
    穆清看见厉承的小动作,心中顿觉不妙,不动神色地将手中的搔头拢于袖中,故作淡然问道:“又是你?”
    “正是我。” 将目光从穆清脸上挪开,厉承心口一窒。
    先前见到穆清的时候,厉承只瞧见她身上质朴的鸦青纹银斗篷。而此刻穆清褪去了斗篷,身上的钿钗礼衣尽数显露出来,青衣加身,双珮小绶,极尽尊贵。再瞧了一眼桌上的珠钗首饰,竟是七钿花钗!朝廷外命妇服制随夫,一品九钿,二品八钿,三品七钿。他想过这女子夫家的官阶不低,却没想到方才她那夫君瞧着年纪轻轻,竟已官至三品?
    然而厉承向来是个不怕事的,更何况一诺千金可谓江湖游侠的四字箴言。厉承暗暗发狠,豁了命染了官司也要将这桩事办好。
    看着厉承一步步走近,穆清咽了口唾沫,道:“方才我已说了,我府上并不缺人。”
    厉承闻言止步于,瞧了眼桌上仍冒着热气的杯盏,笑道:“方才你那位夫君也说了,道你的周全自有他护着,我这便瞧瞧他此刻能护你不能?”
    厉承这话令穆清更是不安,蓦地领会,出口询问:“马厩的火竟是你放的?”
    厉承顺口喝了宋修远留下的半盏茶,瞧着穆清虽神色淡然,却掩盖不了眼底流出的惊慌,突生一股逗弄之意,便也不顾穆清方才的疑问,道:“贵人生得好看,我一眼难忘。如若不能跟在贵人身边做活计,将贵人绑了让贵人日日夜夜只能对着我一个,不也是一桩美事?”
    穆清大骇,这才明了这个厉承竟是想设计掳走自己,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眼前这般情状,厉承若想掳走自己,简直易如反掌,且后院马厩里此处甚远,指望宋修远去而复返却是不可能了。
    厉承继续倾身上前,穆清只瞠目瞪着他,咬着牙道:“你入这门前,可打听了我是谁?夫家又是何府?”
    见厉承一股子无赖相,却又不出声,穆清方才的骇意渐渐消去,心中升起一股难言的情绪,遂将手中的搔头往妆台重重拍下,厉声呵道:“放肆!我乃蜀国穆清公主,你可想好了,今日你若掳了我,得罪的可不仅是镇威侯府,更有蜀国琅王府,乃至夏蜀两国朝廷!若因你此举,夏蜀生了嫌隙,两国的安危与百姓的性命,你可担待得起?”
    穆清平日里虽装温顺装惯了,但骨子里终归还有一股子野劲。此刻正恼着,那本就生得极盛的面目中自带了些威严出来。厉承本以为穆清如同外表一般温顺良善,此时不防,为穆清冒出的气势所摄。他着实不曾想到眼前的这个娇俏娘子的身份背后能牵扯到这般多盘根错节的势力,一时怔于原地。
    穆清便趁着这个时机向门挪去。
    厉承到底是个游离于所谓天下大义之外的人,很快便回过神来:“有何担待不起?天下与我何干,我只要贵人一个。”
    穆清闻言怒极,回头道:“怎会有你这般破皮无赖之——”
    厉承不待穆清说完,便向前大步欲捉了穆清。穆清见状,下意识往侧旁避开,却不慎踩了衣角,话未说完,直直往地上扑去。
    方才大意被穆清躲开了去,此时见穆清被困于地上,厉承哪还能等这许多,俯身一把扯过穆清的手,逼着穆清转过半个身子正对着他,穆清挣扎着甩手,厉承顺势又将穆清向上一拉,穆清整个人便被他提着虚坐在地上。
    “看来贵人是不愿跟着我了,可我今日偏要带贵人走,如此便冒犯了。”说罢,抬手便要向穆清脖颈劈去。
    穆清看着厉承的手刀堪堪落到自己肩侧,奈何厉承手劲极大,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去。
    就在穆清以为自己当真逃不过此劫的时候,只听房门“轰”地一声被破开,而厉承的手刀也被一颗石子弹开了去。回头看去,穆清瞧见厢房的门不知何时已被宋修远踢开。
    厉承不想宋修远竟这么快便往马厩跑了个来回,自知不是他的对手,心中大叹可惜,只面上仍带了笑,对着宋修远大声道:“方才同贵人叙了些话,这便将贵人还你。”说罢用未伤着的右手一把将穆清从地上拽起,丢向宋修远,自个儿则趁着宋修远接住穆清腾不出身的这个空档儿,翻窗而逃。
    穆清整个人已被厉承方才的拉扯颠得七荤八素,还未站稳又被厉承用力推开,向前扑腾着便挂在了宋修远身上。
    这厢宋修远刚想纵身追向厉承,却被穆清扑了个满怀,待稳稳接住穆清,再转过头时,只见洞开的窗与零散一地的珠饰,那厉承早已不知去向。因今日出来得突然,连护卫林俨都不曾跟在身边,心下无奈,只得做罢。
    待回过神来,穆清仍埋在宋修远身前,双手挂着他的脖子。宋修远抬手轻轻搂住穆清的身子,发觉穆清浑身抖得厉害。
    方才穆清为厉承的言语所激,只想着绝不能被他掳了去,她从前在蜀国王庭到和亲之时所忍受的一切绝不能以这种莫名其妙的方式付之东流,一时之间怒意远远大过骇意,倒并不觉得十分害怕。此时尘埃落定,想着片刻前的种种,若非宋修远突然出现,只怕此时她已被厉承捎带出了驿馆,心中顿觉心惊后怕。
    历了这大起大落的一遭,穆清整个身子脱力发颤,便不管不顾地顺势将脑袋埋入宋修远颈窝,紧闭双眼,仿佛只有这样靠在这个才救下她的男人的怀里,她才能找到些许安全感。
    ☆、绝尘
    驿馆后的方向一片红光,四下里仍是不绝的喧闹声,不时还有一股子烟火焦味透过洞开的门窗飘入鼻中。
    宋修远拥着穆清静静站在门前,穆清仍埋首于他身前。
    良久,屋外的喧扰渐渐平息。
    宋修远的脖子被穆清坠着,略有些酸疼。索性顺势抱起穆清,将她安置到床榻上,“人已走了,无事了。”
    穆清自觉方才失态,在床榻上坐直了,悄悄抬眸,望着宋修远,问道:“你怎...怎回来了?”
    任凭宋修远的功夫再过人一等,也无法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便跑个来回。不过是在穿过回廊之时,想起穆清所在虽为上风处,但火势一旦弥漫,连带着烧了也不是没有可能。穆清与青骓,孰轻孰重根本无需权衡。思及此,宋修远即刻便往回走,却不想在几步开外便听见穆清带了些许颤抖的呵斥声。
    宋修远将杌子挪至床榻前,掀袍坐下:“今夜风大,火势再大些,多半连此处都要烧进去,是以便回来瞧瞧。”
    “那......那贼人可还会回来?马厩的火便是他放的。”
    前前后后的两次撞面,宋修远算是瞧出来了 ,那厉承虽不惧于他的戾气,却回回见了他就落跑,应是功夫远不及自己,遂回道:“不会,啬夫得信已在驿传内外布下了人。即便回了,他也打不过我。”
    穆清闻言,心下稍安,整个人霎时松了口气,原先挺直的身子也松软了下去。宋修远见状,起身道:“夫人受惊,先歇着吧。我寻啬夫问些事,去去便回。”
    宋修远言罢转身,迈开步子,却发觉衣袖被身后之人扯住。回身,见穆清紧紧揪着他的袖角,神色惨淡,遂道:“此处厢房外各处已有驿传的小吏守着,夫人且安心。”
    穆清仍揪着衣料不放,“我随你一起去。”
    说完便起身翻下床榻,只是先前心悸的厉害,两条腿还软着,触及地面打了个颤,若非宋修远眼疾手快地扶住了,穆清又要扑到地上。
    “夫人可还能走?”宋修远脱口问道,神色认真。
    “可以。”穆清头也不回,只倚着宋修远站直了,微微蹦跶着跺跺脚,待觉得恢复了些许气力后,抬头笑着对宋修远道:“我无事了,这便走吧。”
    宋修远看着穆清的娇憨模样,心底忽而万千感慨。
    ***************
    借着大风与粮草,阳陵驿的这场大火烧了足足两个时辰才被浇灭。啬夫管制这座小小的驿馆已有二十余年,从未见过今日这般烧得蹊跷且难以控制的大火,好容易将火势控制住了,可那些个囤放于马厩的粮草物什却是救不出来了。
    为官数十载,头一次捅出这般大的篓子,对着桌案上报备给户部的折子,啬夫咬着笔头头疼不已。
    正欲提笔,眼角瞥见宋侯爷携着夫人来了。真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劳烦先生通传,我欲见忻氏家主。”
    驿传大堂内,忻家的当家主子忻昌荣正兀自为被大火吞了的家什恼着,深更半夜被□□见人,更是头疼。但无奈身在异地,不得不做小伏低。
    忻昌荣见坐于上首的年轻男子面色稍霁,默默不言,只周身硬冷,气势迫人,颊上盘布的疤在烛火的光影下透出一股子狰狞来,一时间内心的不悦与焦躁竟渐渐被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莫名的不安与惶恐。
    “这位公子深夜唤鄙人一叙,不知所为何事?”
    “深夜叨扰,实乃无奈之举。在下姓宋,在朝中谋事,与此处啬夫也算是旧识。。今日前半夜的大火想必阁下皆已知晓,汝等远道而来,却于此处横遭灾祸,本应道个不是。只是方才已查明,那放火之人自称厉承,乃阁下府中杂役。”
    “!” 忻昌荣大惊,如何也想不到这场大火竟源起自家。忙唤了掌管采买事宜的管事细细问询厉承其人。
    那管事火急火燎地将手里的簿子翻了个遍,也未寻得厉承二字。
    忻昌荣急得脑门上都快冒起了烟,“大人见谅,府中杂役并无名为厉承之人。”
    宋修远闻言蹙眉,如若厉承只是化名,查起来便更为棘手,“敢问阁下附中的杂役皆是从何而来?”
    “鄙人出越国至江南西道时雇佣了十八位杂役,至京畿道鹿邑时又雇佣了一批杂役,共九人,其余的皆是从前府上知根知底的下人。”
    宋修远回想厉承的言谈举止,并无江南人士惯有的儒雅气度,“烦请先生将在鹿邑雇来的杂役请来此处。”
    “厉承此人言语中带了些微蜀地方言。”忻昌荣正欲命人叫人,一道清丽声音传来。
    穆清方才一直静静坐于宋修远身后,此时出声,屋内所有人皆将目光向她看去,续道,“音容形貌或许可变,但是乡音却无论如何都不会变。”见忻昌荣仍滞于原地,道:“先生不妨将所有杂役都请来。”
    宋修远回头,“何解?”
    穆清倾过身子,对着宋修远悄声道:“驿传外平原广阔,厉承难以逃脱,是以我觉得他仍在驿传内。他是蜀人,我若向那二十余位杂役问话,便能辨出个中乡音,即便他用了易容术敛了容貌,我亦能寻出厉承。”
    宋修远不辨楚言,虽猜测厉承仍乔装在忻家仆役中,却未想到这一处,闻言颔首:“辛苦夫人。”
    二十七位杂役果真都在驿传内,只是无一人有蜀地口音。
    厉承并不在雇佣之列,那么他装作忻家杂役出现在驿传便很是奇怪,莫非他早有计划掳了自己?穆清眉头微蹙,见宋修远神情严肃,眸中透着些微疑惑,知晓他应同自己想到了一处。
    只是现下的境况...凭他二人此时境地,难以再深入。
    “如此,无旁的事了,今夜叨扰先生。”宋修远对着忻昌荣道。
    忻昌荣早些时辰隐隐便有听闻今日驿馆内住了对外头来的夫妻;晚间起火之时,那对夫妻房里似也闹出了些事。此刻见了宋修远同穆清两人,看着两人周身的行事作风,男子挺拔坦荡,女子翟衣加身,眉目盛极,颇有大家之气,便料到这两人出自世家,而自个儿于夏国又是初来乍到,心中便有了计较。
    “贼子借府中杂役之名犯下了这滔天大祸,小人处事不周,大人却不多计较,小人感激。”忻昌荣站起,对着宋修远二人躬身行礼,“小人年前得了一匹良马骊驹,愿献给大人,以补大人火中所失。”
    宋修远本欲推却,奈何碍不过忻昌荣盛情,终是收下了。忻昌荣心底这才安定了些。
    端坐久了,未等忻昌荣告辞走远,穆清便想扭腰打个哈欠,可瞥见宋修远正回头瞧着她,忽得意识到自己这般作为实在不符一个公主该有的仪态,立马端直了身子。
    宋修远将穆清的小动作收入眼底,也不甚言语,只淡淡道:“夫人累了便回去歇着吧。”
    穆清怕一人独处久了那厉承又找上门来,脱口道:“那你呢?”出口仿若又觉得这话问得奇怪,遂补道:“厉承的事,接下去该怎么办?”
    “从忻昌荣处探得的消息有限,旁的事体只能等明日回府再寻思。莫怕,他逃不远的,但也断不会再回来寻夫人。”
    穆清颔首,若有所思。
    宋修远见穆清神色平静,知晓她已无大碍,便欲起身命人传信回府。
    “你去何处?”穆清亦步亦趋地跟着宋修远站了起来。
    “将适才的事传信回府,若他果真逃脱,京中各处需留意厉承此人,”宋修远回身,“马车在适才的火中已烧毁,可需我传信回府取辆马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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