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同一张脸,甚至是连衣裳也没改变,闻芊却能发觉某些微妙异样……一个人的眼睛是不会说谎的。
    他开了口,“我知道你。”
    “闻姑娘。”他点了点头,“为了替那位杨大人解围,和他假扮夫妻,对吧?”
    甫一出声,闻芊就意识到这是个很睿智的人,而且非常冷静。
    “你不是燕长寒?”她眯起眼。
    “当然不是。”他唇边散发出轻蔑的笑,很不屑且随意地说道,“你们不是一直都在找我吗?”
    那张素日憨厚温和的脸此刻带着森森的鬼气,他微微歪头,语气平静:“我就是春山。”
    尽管脑海里隐约有这个猜想,可待他说出口时,闻芊仍旧难以理解,“你是春山?”她皱眉思忖,“那燕长寒呢?他去哪儿了?”
    春山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他死了。”
    闻芊登时一怔,紧跟着是他冷冷的补充,“是我杀了他。”
    这一瞬,周围所有的草木好像都活了起来,妖魔鬼怪似的招摇。
    迟疑了许久,她才试探性地问道:“你和他,是同一个人?还是说,你们是孪生兄弟?”
    “不止是我和他,我们其实是三个人,三兄妹。”春山想了想,大概是认为她不够聪明,便换了个角度,“闻姑娘,你听说过灵魂可以创造吗?”
    闻芊好整以暇地回答:“没听说过。”
    他笑了笑,倒也不介怀,缓缓开口:“他生在辽东锦州,那地方穷山恶水,又是大齐和后金交界处,常年战火,这年头只要一打仗,人就得跟着遭殃,无家可归,无路可走。”
    “爹娘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妹妹也是。一个人在流民堆中打滚,和人抢睡的,和狗抢吃的,白天跟着一群比他大的孩子出去乞讨,晚上缩在遍地是人的破祠堂中过夜。
    “因为年纪小又瘦弱,他那时总是被人欺负,成日里挨打也不知道还手。”
    春山顿了下。
    “所以,他便创造了我。”
    闻芊不自觉启唇,最后还是没说话,只静静等下文。
    “我比他强势,比他能干,我能帮他在施粥棚内抢到两个白面馒头,能帮他把那些不怀好意的流民赶走,能安慰他,保护他,是我让他活下来的……他也从来都很感激我。”春山的眸中难得染上些许不那么戏谑的神色,温和得有些过分。
    “那会儿的寒冬很冷,外面全是纷纷扬扬的大雪,能把破窗冻裂出口子,我们俩就裹着烂棉絮在草舍里取暖。”他说着笑了下,“你可能不会明白,乱世当中能有人陪伴,是最幸运的事,至少不会到死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闻芊并未来得及深究他口中所谓的“创造灵魂”,而是感到奇怪:“那他为什么又要再造出个妹妹来?”
    “他太寂寞了。”春山摇头,“因为亲人离世得早,孤苦无依地在人间活了三四年,便一直想有个家。”
    “那是在灾荒过去后的某一日,他有钱了,买了冥纸去给已故的父母上香,我也不知道这其中发生了什么,只是等他回来时,妹妹就出现了。”
    “其实我并不反感她,有个小姑娘在身边没什么不好的。”他说,“而且,妹妹确实很可爱,也很听话。
    “为了照顾她,我们在锦州城郊盖了一座小房子,背靠大山,面朝花海,清晨可以看到日出东方,傍晚可以看到霞光万丈……‘春山’是他给我起的名字,妹妹叫‘暮云’。”
    春山忽然满足的长叹了一声,“那应该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光。我们真的就像两个可靠的兄长一样,带着小小的妹妹,看她一天天长大。”
    “他老是和我说,‘等暮云及笄了,一定要给她寻觅个让你我都满意的佳婿。’”
    结果杨晋就被看上了。
    不过,这眼光倒是不差。
    闻芊抱起胳膊,嘴角模棱两可地扯了个弧度。
    春山以为她是不屑,反倒自嘲的笑笑:“很可笑是么?从始至终,保护自己的,安慰自己的,养大自己的,都只是自己而已。”
    闻芊看着他半疯半傻的模样,却不以为意,“听上去你们关系不错,你为什么要杀他?”
    春山的苦笑骤然凝在了唇边,眸子逐渐清冷,表情又恢复了最初的平淡无波。
    四下里的空气短暂的沉默了片刻。
    “你知道吗。”他如此说道,“三人行,总有一个,是会越走越偏的。”
    “忽然有一天,他们两个人谁也不记得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存稿就是这点不好。
    写的时候总想着,大家都猜中了啊,好没意思……都没有惊喜了_(:3ゝ∠)_
    然后就……
    咳咳咳!
    还是有一点没猜中,这把不是双重人格,是三重!山哥还是女装大佬来着!
    第五十章
    这一刻,闻芊只觉漫天星辰都跟着光怪陆离的闪了一下。
    原本听他讲了一堆哥哥妹妹大家好的故事,极不容易才接受了这个现实,眼下又被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再次打回了混沌初开之际,瞬间满头雾水。
    仔细琢磨了许久后,闻芊才意识到自己能在这儿认认真真地听他扯淡,大概也是病得不轻。
    “很难理解是么?”春山瞧见她的反应,不在意地笑笑,“我这么说你就懂了——他们不再能感受到我的存在,连那些和我在一起的记忆也一并没有了。
    “他们在刻意的遗忘我,或者说,是他在刻意的遗忘我。”
    闻芊:“理由呢?”
    春山在她问出这句话时,眸中少有的黯淡下来。
    “我不知道。”
    他好似在叹息,也好似在疑惑,提灯的手微微一晃,仰头看着那些互相紧挨,又彼此疏离的星辰,“大概是,我不再被他所需要了。”
    “我是在他最无助的时候被创造出来,保护他的影子。而当他有了妹妹,有了同僚,有了安稳的生活,‘春山’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她尝试着去站在他的角度上,天马行空的思忖:“燕长寒……他,在此之前没与你说过吗?莫名其妙的便忘了你?”
    “我也不记得了。”春山如实摇头,“那是在来徐州之前……他和妹妹成日里聊天、交谈,和从前并无不同,可每当我在旁边说话时,他们却仿佛没看见一样。
    “我就像个完全隐形的人……甚至连自己也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存在。”
    他忽然问道:“你尝试过被人遗忘的滋味么?”
    闻芊先是一愣,随后皱了皱眉。
    在自己这有记忆的前半生中,似乎都是姹紫嫣红的颜色,所谓不被人在意,所谓不被人铭记,从来都只能从别人的嘴里去猜测一二。
    这么一想,就感觉那日风轻云淡说起自己过去的杨晋有些可怜了。
    “一开始我还只是打碎花瓶,弄乱房间,在桌上写满了问他的字句,可无济于事。他的记忆就像从人间蒸发,看到那些东西,也不过是茫然而已,连半分地疑惑也没有。
    “所以后来,我便试图弄出更大的动静。我切指、断臂、杀人,在城里铺天盖地留下自己的名字……”春山笑得有点凄凉,“身为锦衣卫,我原以为凭他多年的办案经验,总会留意到我的。”
    不知为何,闻芊脑中忽的想到了杨晋那句话。
    ——“你有没有觉得,他很像是……怕被谁忘记似的。”
    “可他给我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尽管无人回应,春山却自顾自地往下说,好似要将沉积在心中的许多东西倾泻而出,“起初我还能借他睡着的机会出来,可是近年,连他入睡以后,我也很难再现身,长寒的意志已经逐渐超过了我……”
    他潜意识里明白,总有一天,自己会从这个世界上完完全全的消失。
    “为什么呢。”他捏着灯笼的手不由收紧,口中喃喃自语,“明明我们一直在一起的,明明说好的,他就是我,我就是他,为什么呢……为什么他记得妹妹,却不记得我……”
    闻芊虽对他所描述的那些无法身临其境,但换个方向思考,永久的沉睡大约就和死亡无异。没人会坐以待毙的等死,哪怕共用一具躯体的灵魂也不例外。因此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先下手为强。
    “所以你……”
    “没错。”方才还在怀疑人生的春山目光斗然一凛,脸上的踯躅疏忽不见,他抬起头来,“所以我,杀了他们。”
    话音落下的瞬间,春山扣指成爪,好像突然临时起意,猛地抓向闻芊咽喉。
    幸而对付这种半疯不傻的人,先前在云祖宗那儿她已有所领会,定然不会以为对方只是想和她闲话家常、讨论人生那么简单,掌风袭来的刹那,闻芊早有防备地避开。
    她下盘功夫虽稳,但抵不过春山这个靠轻功发家的飞贼,躲了几招后明显感到吃力,发髻上的朱钗让他手指打落,就在那骨节森森的五指即将碰到她面门之际,斜里刀光如雪,在两人狭窄的缝隙里划出一道骇人的弧。
    闻芊只觉腰间一紧,提刀之人揽着她从其中飞快滑过,,在几丈开外刹住脚,足下是被激起的阵阵尘埃,在空气里缓慢飘荡。
    他身上带着冬日的寒气,与冷铁交相辉映,让那张素来温和的俊脸徒增了一缕不近人情的阴沉。
    杨晋提刀在面前轻挥出一道寒光,将闻芊掩在身侧,他双眸凛冽,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
    “春山。”
    被刀锋斩下的半截青丝在风中晃晃悠悠,未及落地,对面的人已向他轻松地颔首,“杨大人,久闻大名。”随即一抱拳,“失敬。”
    视线里的身影颀长高挑,算不上朗许那样健硕,但宽厚有力,从闻芊这个位置看过去,只觉得好熟悉,似在不久前,在不同的场合,隐约见过一般。
    她眼底有一瞬失神,很快便缓过来,轻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杨晋一只胳膊还斜挡在她身前,出于对春山的戒备,他并未回头,“伤到没有?”
    “没有……你不是追人去了吗?不对,你怎么知道他是春山的。”
    “说来话长,得空再跟你解释。”杨晋这才微微别过脸,看了一眼闻芊以后,目光落在了对面,他大约想从此人的眉眼里瞧出点什么,最后还是放弃了,“引我调虎离山的,是住在云龙湖的陈云。”
    “那个女疯子?”闻芊难免讶然,“这事和她有什么关系?”
    “杨晋,你果然很聪明。”春山并没感到意外,反而赞许似的看着他,“难怪燕长寒会选中你。”
    “陈云的轻功是你教的?”杨晋颦眉问道,“为什么?”
    后者轻笑了一声,“没有为什么,我想教便教了。”
    “不对。”他眸色暗沉,“你不是这样随便的人。”
    春山略带了些许不耐,“其实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理由。”
    “我第一次动手时,决定做得很匆忙,让那个女人见到了我的脸。
    “她没了手指也不知道哭,就愣愣的把我望着,我让她自己出去转转,她还就真的听话的出去转转了。
    “本来一个疯子,对她我没怎么放在心上,可是后来发生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他唇边的笑意更浓了,满含涩然和轻嘲,“我无意中发现,她居然记得我。”
    “她甚至可以清楚的区分出我和长寒,面对我们两个人,她有截然不同的反应……这些年,我也不是没在其他锦衣卫跟前露过面,可这么久了,他们只当‘燕长寒’记性不好,说话颠三倒四,却从来不曾犹疑过。
    “很可笑对不对?一个疯子,却比所有人都先知晓我们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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