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的祠堂供奉着列祖列宗,牌位们整整齐齐地压在上面,底下的小厮正井然有序地摆案几,放砚台,铺纸笔。
    闻芊正要发问,下人抱着一大叠白纸和一本厚实的册子搁在面前。
    她被扬起的烟尘呛得颦眉,抬手扇了两下,“怎么?不打了?”
    “不打。”杨晋坐在案前,瞅了闻芊一眼,才提笔笑道:“还没明白?我爹知晓他揍不动,自不会出这种惩戒白白便宜我。他要彰显自己以德服人,当然是抄祖训最为合适了。”
    “抄祖训?”闻芊在他身边坐下,随意翻了翻那堆书册,“一百遍,那我岂不是把你害得很惨?”
    杨晋已经沾了墨,轻车熟路地翻开家规,“一百遍祖训换你没事也不算很亏……”说着似是想起什么,无奈地摇头,“只怕我往后在我爹心里,不是孽障投胎就是衣冠禽兽了。”
    闻芊搭在他胳膊上,似笑非笑道,“那就让他误会去,你只对我一个人衣冠禽兽就好了。”
    杨晋腾出手在她额上轻弹了一记,“我的姑奶奶,下回再有这种事,能不能提前和我通个气?要是穿帮了怎么办?”
    “好好好,下次我一定都听你的。”她抱着他手臂摇了摇,讨好道,“来,我跟你一块儿抄啊。”
    伺候的小厮添了灯烛和茶水后便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闻芊铺开纸,挑了支笔在旁研墨,案几中间平摊着杨家家规,他们俩就坐在这祖训的两侧,借着烛火忽明忽暗的光线,在先人前辈的注视下头对头地誊抄。
    祠堂没人打扫时,周遭是很空旷的,夜风从门外追进来,背后便有呜呜的抽泣声,不知不觉罩子里的灯烛就矮了半截。错过晚饭,春夜又冷,闻芊在认真了一个时辰后便觉得手腕酸疼,周身乏力。
    杨晋用软垫给她伤腿裹了厚厚的一层,正想叫她去休息,院外忽传来些许动静。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往外看。
    闻芊来了兴致,“你别动,我去瞧瞧。”她站起身,拖着一条被缠成火腿的脚连蹦带跳地行至祠堂门口。
    夜深人静,祠堂又处在杨府里最偏僻的位置,乍然立在月光下很有几分阴森之感。
    出乎她意料的,台阶下的人居然是朗许。他手里提着个食盒,背后跟着个小厮,人高马大的立在那儿,显得食盒和小厮都分外的小巧袖珍。
    “你怎么来了?”闻芊刚一说话,朗许就小心翼翼地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颇有几分忌讳的环顾四周。
    她却不在意,笑盈盈地走下去,“你是来给我送吃的?”
    他闻言才浅笑着点头,低低啊了一声,俯身把食盒递上前。闻芊没着急接,先踮脚在他脸颊上摸了摸,方伸手捧住。
    朗许趁她看吃食的时候,将她平日常戴的兔毛披肩沿脖颈细细地围一圈,再紧紧的系好,以免闻芊夜里冻着。
    “谢谢。”她朝天呵了口气。
    小厮眼见任务完成,恭敬地行礼告辞,“少夫人您慢用,那我们就先走了。”
    闻芊送走了朗许,捧起食盒蹦回去找杨晋。
    他这边刚抄完一张,停笔朝她看去,“是什么事?”
    “好事。”闻芊笑着坐回他身边,“快来,有好吃的。”
    她把盖子掀开,饭菜的鲜香便扑面而来,荤菜有狮子头,细致菜有抓炒肉,填肚子的有什锦包子和肉丁馒头,点心盛的是花糕。
    杨夫人到底心疼孩子,悄悄给备了七八样菜。
    杨晋便将案几上的纸笔先收拾到一边,和她用包子就着细丝的青酱肉,把一桌子的菜趁热吃光了。
    酒足饭饱,即将燃尽的蜡烛又新添了一支,幽静的黑夜里,整个祠堂只听到窸窸窣窣的翻书声。
    也不知写了多久,杨晋忽觉肩处一沉,突来的重量让他下笔的手无端颤了颤,牵出的那一划正好歪了。
    他轻轻转过眼,入目瞧见闻芊满头乌黑的青丝,心里莫名的一软,他不敢轻易打搅,动作极缓的解开了外袍,伸出手臂把她罩入怀中。
    闻芊并未醒来,睡得犹自酣甜。杨晋颇有些心满意足地抿了抿唇,一手抱着她,一手仍提起笔来,照着枯燥乏味的家规一字一句的抄录。
    作者有话要说:  既然提早写完,就先更了~~
    【过几天再好好调整一下更新时间】
    最近真是母性泛滥,感觉这几章真是写得好温暖啊!【这么自我感觉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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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七章
    等闻芊这一觉睡醒, 天光已经大亮了。
    她迷迷糊糊地从杨晋胸膛直起身, 就着一个慵懒的呵欠拢拢睡得已然蓬松的发髻。等她意识完全清醒后,才发觉杨晋正坐在原处含笑看着自己。
    闻芊倒也不尴尬, 很配合地凑到他唇边亲亲一啄。
    “睡好了?”杨晋问。
    “这哪儿睡得好, 腰酸背疼的。”她随口抱怨,手抚着脖颈活动筋骨。
    杨晋不动声色地把那条被闻芊靠了一夜的胳膊艰难的收回来, 这会儿才感觉半边身子都是麻的。他什么也没说, 只用另一只手给她揉着后背。
    闻芊兀自享受了片刻,余光一转,颇有些诧异的看见满桌叠得整整齐齐的家规:“你都抄完了?”
    “是啊。”
    “这么快, 你一晚上没睡?”
    杨晋不以为意地笑笑:“小意思,都是练出来的……要不要再回去休息会儿?看你眼圈都熬出来了。”
    闻芊闻之大惊失色, 忙拿手摁住眼底, 对于女人熬夜的后遗症有与生俱来的恐惧,当下慌张道:“那我先走了。”
    “嗯,去吧。”
    祠堂里归于平静, 更漏声滴答滴答。
    杨晋往背后的椅子上一倒,将整宿的疲惫好好的舒展了一回,直到辰时末刻,门外候着打扫的小厮已开始着急的往里探头探脑的张望, 他方才收拾着起身。
    今日是沐休,杨阁老这个时候应该已经用完饭在书房小憩了。杨晋把抄好的祖训用细绳打包,照例按时给他送过去。
    其实闻芊昨天那番胡扯他并不认为爹爹一定相信了,如果一切真如此顺利, 恐怕有大半的缘故是祖父写信替自己说了好话,所以这次他爹正好能借坡下驴。
    书房的门没关,杨渐果然在里面。
    杨晋在外面站定,抬手轻叩了几声。
    “进来。”
    若是在以往,杨阁老待在书房忙碌时,只会让他把东西放下,然后该干嘛干嘛,找个地方自己凉快,但今日,杨渐却出乎意料地让他把门关上。
    难道还是为了闻芊的事?
    “爹。”杨晋在心中暗忖,掩好门扉转过身。
    杨渐颔首示意道:“东西搁那儿吧……坐。”
    他依言坐了须臾,可总也不大安稳,索性还是站了起来,“您找我有事?”
    杨阁老不知在写什么,终于将笔放下,双手拿着墨迹未干的白笺纸上下看了一眼,旋即望向他,“你的心思果然不在这里,都回来一天了,还没发现哪里不对劲吗?”
    杨晋被他问得一怔,将满腹的儿女情长尽数抛开,不过略一琢磨,骤然反应过来:“您是指大哥?”
    “爹,大哥不在家?”
    杨阁老冷颜道:“你大哥去了南京。”
    他颦眉:“南京?”
    大齐于承明十九年自南京迁都北平,但南京依然算是第二都城,六部与督察院等所有机构一应俱全,看上去浩浩荡荡,可有名无实,是个公认的养老之地。
    他大哥家世显赫又是青年才俊,三十不到已坐上工部侍郎的位置,这个年纪正是施展才华的时候,此刻被赶去南京,几乎等于是发配边疆。
    杨晋不太明白圣意为何如此:“信上没见您提,是今年出的事?”
    杨渐靠在太师椅上,摁着眉心良久才吐出口气,“是唐石那件案子惹出来的。”
    “总督府上查出了宁王的军火库,工部本就承办各地的军用器物,此事逃不了干系,可偏偏唐石半途被人灭了口,有人便趁机借题发挥,说是你和你大哥联手为之。”
    杨晋哼了一声:“空口无凭。”
    “不错。圣上眼里虽容不得沙子,为父这点微薄的脸面他也还是要给的。”杨阁老点点头,“所以上一年,你说要留在江南,当时我没阻拦,就是想着正好让你躲一躲风头。”
    “好不容易挨过了一年,谁知今年年初又有言官旧事重提。”
    朝廷里的言官素来是没事找事,无理搅三分的,杨晋早已见怪不怪。
    “这一回的声势来得比上一回大,我怀疑是某人蓄谋已久。”杨渐双手交叠在身前,“幸而有太子与几位老友说情,你大哥才只是发派南京而已,否则按照皇上的脾气,闹不好咱们一家都得下面相见了。”
    杨晋沉吟片刻,“您口中的这个‘某人’,莫非是指……”
    他并未直言,只伸手指了指窗外初升的朝阳——杨晋当即会意。
    果然是曹开阳。
    这个在东厂朝廷一手遮天的宦官。
    “石明朗死了,这个老东西也开始坐不住了。”杨阁老把一叠书卷仍在手边,“不知道他从哪儿找来个道士,顶了司天监的职,成日里和皇上论道谈经,妖言惑众。借占卜算卦之名,拉了不少人下水,只今年开春就有好些个老臣遭了殃。”
    “此次冲着你大哥下手,多半是投石问路之举,想看看咱们杨家在圣上心中的地位到底还稳不稳固。如今他是鸣金收兵了,如若再有下次,只怕便是要动摇杨家根本,斩草除根了。”
    杨晋沉默不语。
    难怪临行前祖父会说那番话,眼下的时局确实不容乐观。
    “你现在明白,我为何要让你回来了吧?”杨渐轻叹了口气,“要变天了,晋儿……此后你行事得慎之又慎,多加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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