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素素到了书房,翻了本谢麟的手札慢慢地看。书房是许多人家的重地,机密颇多,闲杂人等不得入内。入内的,便能翻看许多机密了。程素素将谢麟的手札拿在手里,越看越心焦,一时之间也很难看出些旁的东西来。
    额头沁出汗来,眼也有点花,谢麟毫无疑问是个聪明人,而不是一个只会考试的书呆子。想要弄明白聪明人的心理,进而加以引导、疏解……
    门被推开了,程素素挂着一脑门儿的汗抬起头来——谢麟表情轻松地维持着一个推门的动作。轻松变成了微愕:“怎么热成这样了?”
    正在研究谢先生、准备当知心小姐姐的程素素:……江先生,说好的抑郁呢?
    谢麟顺手解下外衣,扔给看雨,大步走了过来:“看什么呢?”
    程素素哭丧着脸:“看不明白。”
    谢麟歪头一看,是他写的手札,笑道:“那个是顺手写的,别往深了想。想深了反倒要想迷了。”伸手往她额头抹去。
    程素素往后仰了一下,摸出帕子来擦脑袋:“哦,出汗了,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谢麟:……
    两人一坐一站,定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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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先生兴冲冲地跑到书房,身后跟着捧着一大抱字纸的高据。谢麟去欺负小学生,江先生与程素素聊完天之后也没闲着,一面看着高据写作业,一面自己写计划。
    他就等着地方上抢水殴斗呢!江先生胆子极大,准备借这个机会,叫谢麟展现一下对地方大族并无赶尽杀绝之意。比如高家,这一次必然抢不过别家,打一打,谢麟就可以对高家略作回护,以示公正了。
    反正,最坏的事情是邹县令做的!搞垮高家最狠的一记,是邹县令出的手!也不怕邹县令不服,这货做官的本事就那些了,只要保他的官不降,他就不会有怨言。
    此外,殴斗还有许多可以利用的地方,比如勘测田亩数,确定人口数,等等等等。勘测田亩重新登记,也可以做文章。查出的不全入账,以示并非酷吏,只是给地方上立规矩。既避免激起反抗,又可以为赋税的征收留有余地。
    走近了却见看雨在挂衣服,江先生倒有心说笑两句:“看雨又长高了,不用踮脚了。”
    看雨对他吐吐舌头,冲里面挤眼睛。
    江先生一看,坏了,是他劝程素素开解开始谢麟,这会儿好像是撞破什么好事了?
    谢麟与程素素已经看到他了,谢麟将椅子拖开半尺,方便程素素起身。江先生笑容微带一点点古怪,道:“啊,来得不巧。”
    谢麟道:“先生什么时候都是巧的,先生有要紧事?”
    江先生有了学生,不用自己动手,高据便将字纸按着记下的序号慢慢摆好。程素素揣了手札,也凑近了看两眼,这图画得粗糙。不幸程素素自己也不会精密的地图测绘方式,只好将吐槽的心压下了,听他们叽叽喳喳。
    听不多会儿,程素素就知道江先生说“难关好过”是什么意思了,看起来难,其实不过是磨时间。早先花了几个月,先装傻,再将官吏收拢到手心里,现在该是用他们来做事的时候了。
    到后面几张纸,又是关于谢麟说过的常平仓的事儿了。江先生还是那个建议:“这个锅可不能背!东翁既志存高远,这些事情越早揭出来越好,免得到时候要兜一个更大的烂摊子。”
    程素素听个差不多,便说:“你们慢慢聊,四、五月里,我得连做两场法事。”
    谢麟问道:“什么法事?”
    程素素她爷爷周年祭,正经的祭日是在四月,不过多少年了,大家习惯过五月端午一块儿的。此事一经说明,江先生便叹道:“程公确是……唉……程公当年的境况,比东翁可要艰难,终能成事,可见事在人为的。东翁当努力呀!”
    谢麟表情慷慨:“这是自然!”他从来不认为自己会输给任何人!
    江先生道:“程公成事,在于明白富民。仓廪实而知礼节。”
    哦,江先生什么都明白,程素素再没有二话,微一颔首,走了。
    待她走远,江先生方说:“东翁心情不错?”
    谢麟笑道:“唔,我认真考了他们一回,看本府生员都是……忍不住训了一训。”
    高据猜测,消音的那个词,一定相当不友好。江先生没理这茬儿,追问道:“只因这个?”
    “当然。邬州十年没出进士了,近些年每年举人也少,他们现在越糟糕,咱们的余地就越大。等到八月,硬灌我也多灌出几个举子出来。”
    江先生同情地道:“这群菜鸡要惨啦!东翁,真的只因为这个?东翁回来的时候,就这么有成算了?刚才娘子没说什么?”
    谢麟道:“她来看书的。”
    主雇二人大眼瞪小眼,江先生终于确认,自家老板和老板娘,又走岔路了!
    这心真是白操了!
    谢麟微笑,他看江先生的样子也猜到了,刚才表现不大对。然而要他装可怜,他对着年纪这么小的妻子,也怪难为情的。以后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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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拖,便拖到了七月,期间两人都有事忙,谢麟几乎脚不沾地。他一面操练府学的生员,一面与江先生按部就班地梳理邬州,安定邬州大族的人心。他手里还攥着整个邬州的生员,读得起书的,多半不会太贫穷,有功名的在族内能说得上话,谢麟攥着他们,就攥着许多人家的未来。双管齐下,邬州渐渐落入他的掌中。
    程素素已经祭了两回祖父了,端午节过后,在通判娘子催促下,跟盘龙观订好避暑的院子。如今天热,收拾包袱要搬过去了。这时,高英那边贩货的商队也回来了——赔本了。
    高英面色苍白,这一趟路子也对,人也可靠,人算不如天算,半道遇到了暴雨,翻了两艘船。水打湿了货便卖不上价。因翻船,还死了伙计,又要与烧埋、抚恤的钱。再算上人工费、车马费等等,倒赔了百多贯。高英狠一狠心,将自己首饰等变卖了,勉强凑够了程素素的本钱与预计的利润,一并拿来给程素素。
    自商队进城,到她凑够钱,又是几天过去了。程素素已经知道她那里出了事——通判娘子等还没忘记要买这铺子里货的事儿,都想赶个早了结此事,既是追赶新的花纹式样,也是在程素素面前提起这份人情。去了见是这等情状,先向程素素告了密。
    高英抬了钱到府衙来的时候,程素素已经将这一趟来龙去脉都打听清楚了。
    高英交割了钱款,来见程素素,不得不提起赔钱的事儿来:“兴许我就是不能做大买卖的料子,并没有赚什么。想着以后,还是将铺子租出去收租得了。”倒不是没想过接着干,而是没有钱再能重整旗鼓了。
    程素素见她实诚,且翻船的事同行的都受了损失,并非她判断的失误,只是运气不好。笑道:“既是一同做买卖,没道理叫你一个人赔钱。钱你先带回去,赔了多少,我与你分摊。这里还有一些,算我借你的,你再试一回。这一回,赚了一起分,赔了,不用你管。”
    取了一只巴掌大的漆匣,里面却是四只小小的金铤:“这是二十金,你再试一回。”
    高英惊愕得语无伦次:“这、这、这、多……信我么?我……”没遇到这么好说话的官家娘子。
    程素素微笑着,正要说什么,张富贵一头扎了进来:“娘子,娘子大事……呃……”看到高英,他就不说话了。
    高英知机:“妾这便告辞了。”
    程素素道:“钱带走,接着干吧。做什么,不要问我了,我也不懂买卖的,凭你自己的心。”
    高英紧紧握着漆匣,默默屈膝一礼,默默地退出了。
    张富贵的气到这时候还没喘匀,凑上前来道:“京里,四房郎君借了米枢密的亲兵,来报讯。咱家咱家相公,不好了……卧病不起,御医来过两回了,叫咱们早做打算。大官人去了下头县学,娘子,快拿个主意吧!”
    第109章 打断狗腿
    一瞬间, 程素素想到了许多。开口的时候却只是问:“人在哪里?来了几个人?带信来了没有?”
    张富贵道:“来了两个人, 先安排他们在江先生那边偏屋里吃饭歇息,没敢叫他们留在前边。”边说边将一封信递了过来。信封用火漆封了口,程素素一挑眉,道:“将他们先留在江先生那里。叫看雨跑一趟, 悄悄的去,就说……我病了。”
    张富贵垂手答应了,自去安排不提。
    程素素开始发令:“收拾衣裳, 我得准备启程了。”
    卢氏从头听到了尾, 忙问:“那姑爷的, 不用准备吗?”
    程素素道:“他准备什么?”
    卢氏茫然地问:“谢相公病重,不是你们一起回去吗?”
    “他是朝廷命官,无故怎能擅离职守?”谢丞相如果真的过世了,也得等正式的讣告到了,谢麟才好回去奔丧。
    卢氏道:“按理说,姑爷是承重孙, 遇到这样的时候,不在老人床前伺候, 要被说闲话的。”
    程素素顺口说:“所以啊, 我得回去。”
    这时候真的太不巧了。秋收入库, 整理上报一年成绩的时候不盯紧了,底下的人会怎么行事,谁能保证?种种势力的反扑要怎么弄?秋闱将至,出了纰漏怎么办?
    落在别人眼里, 他就是一年外任,并无建树,就知道搞事、告状,有益的事情没见着半分,可见并不务实。调回去做个清闲的清流官儿,修修史、编编书,也不辜负了状元的名头。程素素敢拿江先生的人头保证,这绝不是谢麟想要的生活。
    再说了,谁就能保证,谢丞相这一回必死呢?他老人家要挺过来了,谢麟偷跑回去了,舆论对谢麟未必就是赞扬,御史还得弹劾。谢丞相还得意思意思地骂他两句不知道轻重呢。
    在一切未明的时候,谢麟不能回去。除非回去有更大的利益,不回去会有大损失。
    促使程素素做出这样的判断,最最要紧的一条,还是谢麟。程素素对谢麟了解不算深,但绝不会错的一条必然是——祖孙感情一点也不好!如果是祖孙情深,怎么样都值得,大不了艰难一些,从头再来。感情不好,就走套路吧。盼着谢丞相多活几个月,至少等今年的庄稼收成、科考收成出来。
    然而又不能不做表示,得有个能代表谢麟的人回去。如果谢麟有儿子,那是最好的选择,退而求其次,就只好程素素回去表明立场了。
    程素素也乐意担任这样的任务,不担重任、不干实事,名头再响,说话也是没有份量的,她很珍惜这次机会。程素素算过了,这事并不算难,京城里,有叶宁、有谢涟、谢涛,他们是一定站在谢麟这边帮衬的。谢麟还挖了谢丞相不少墙角,也是助力,谢丞相的栽培之意也明显。
    除非谢丞相立时死了,否则,怎么都能配合着拖到谢麟那里做出实绩来。
    一切,还要等谢麟回来,看了信再做决定。在那之前,程素素要做好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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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麟傍晚便回来了。
    看雨也不知道内情,只报了娘子生病。谢麟知道程素素不是无故折腾的人,心里咯噔一声——出门的时候还是好好的,中午病得要派人来叫他回去了?这么急?急病最是可怕!谢麟当时便要回去,江先生比他冷静:“东翁,或许是有旁的事情不方便说,伪称生病的。”
    谢麟匆匆地道:“只盼如此。”
    两人直扑后衙,见后衙井然有序,才放下心来——想来不是病重。张富贵领命守在二门等他们,见了就凑上来如此这般一说。二人才知道事情不小。谢麟道:“娘子呢?”
    “在正房。”
    “走!”
    正房里,程素素已经打好了两个简单的包裹,正捏着信等谢麟回来呢。一见到他们,便将信递了出去:“四叔的信。”
    谢麟将她从上往下扫了一眼,才去拆信。看完,将信给了江先生,口里对程素素道:“阿翁病倒了,发信的时候还在卧床。一旦不起,宫中必有垂问。好些人想他一个‘临终荐语’都围了上来,四叔怕我吃亏。”
    “好些人?有郦氏?”
    “嗯。”谢麟阴着脸点头。程素素能想到的,他也能想到。
    他是承重孙,哪怕“夺情”,他也得奔丧!在这节骨眼儿上,离开三个月,回来就得重新再折腾了。谢麟也不是很想接谢丞相的担子。
    江先生飞快地看完了,说:“东翁想岔了。”说着,将信递给了程素素。程素素一看,内容与谢麟说得不差,谢涟信里说了病重等语,让谢麟好自为之。
    江先生却说:“事情紧急,在下就有什么说什么,顾不上避讳了。令叔这哪里是担心官场呢?他是担心相府!”
    一语惊醒梦中人了!程素素与谢麟并不将相府看得很重,也从没将谢源看作等量的对手,只想着政绩丁忧之类,他们两个的看法才是另类。
    江先生道:“‘临终荐语’?那是将来的丞相!东翁纵有此志,也不在此时。就算有人抢食,东翁如今还不到而立之年,还是要‘养望’的!在这个上头吃的哪门子亏?您还有东宫呢!郦氏?更不用担心了!他年纪也不小了,还能活成个千年王八?令叔是担心老相公有个万一,相府谁做主!轮也轮到他那位二哥啦!”
    程素素暗道一声惭愧,小心地开口:“那先生的意思是……不理会?”
    “怎么能不理会呢?”江先生稳了稳心神,他对谢丞相还是有些感情的,“老相公何等刚强的一个人,一朝病倒,家里居然……唉,万一不起,身边不能没有人。老相公必有安排,然而变数太多,不可不防!”
    谢麟硬梆梆地说:“未有讣闻,我如何能擅离?”
    江先生心说,要是你有个儿子就好啦,就可以代你回去了。
    程素素道:“我回去!”
    江先生想了一下,道:“好!”
    程素素道:“那我是大大方方走,还是说我想家了,回京省亲?”
    “急着点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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