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倚湄无声地冷笑起来,笑得全身颤抖,慢慢地逸出了眼泪。
    她太明白药人是怎么样的一种存在了。
    中州十八地里较偏远的芸、回二州,世代相传,将新生儿浸在五毒酒的药桶里数月,血中携带足以致死的药性,若能捱过来,就能成为适合练武的好苗子,一生在武学上可以窥得常人难以想象的地步。
    然而,能活下来的,万中不足一。两州之地没有父母愿意让自己的亲身孩子受这样的苦楚,那些被浸入药桶的孩子,都是偷抢来的。
    六十多年前,雪鸿帝初即位的时候,一纸诏书下达两州,立斩制药人者三百位,两州之民闻风丧胆,如今一甲子过去,已是文选帝当政,药人销声匿迹,成为了只能在医书里看到的可怕名词。
    然而,没有人知道,威名赫赫的仙门世家兰畹纪氏,曾经的当家人纪老爷,成功地制作出一个药人。纪老爷为了做出这个药人,杀了千百个无辜婴孩。后来,他将这个药人收为长子,取名纪长渊,并将实情对他隐瞒,不断用药物控制着他。
    纪长渊十三岁一战成名,杀死南离殷氏家主,是残忍的、将其一剑钉在墙上的杀法。此后,在纪老爷在明在暗的引诱逼迫下,他接连杀了武林中十一位长老耆宿,“七妖剑客”之名从此响彻江湖。
    那是一个疯子,一个武功很高的、彻头彻尾的魔头。人们收敛着被他杀死人的遗骨,一边恨恨地如是评价。
    没有人注意到,被杀的那些人,都是兰畹纪氏想要一家独大,必先除去的绊脚石。
    是纪老爷暗中指使他去杀人,可是面对八方的责难,道貌岸然的老人只是抹着泪说:“渊儿的病情愈发糊涂,恐怕过几日就要六亲不认。他杀一人,兰畹纪氏就赔一千斤紫锦贝,还望各位宽宥些。”
    “七妖剑客何德何能,得到一个如此尽心尽力的慈父。”时人如是说。
    闲言如刃,刀刀见骨。
    十三年前夺朱之战刚开始的时候,是个病态的世道。纪长渊就在这样的困境中,从意气风发的少年,被逼成了阴鸷嗜杀的七妖剑客。
    林青释清淡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在冷风中听起来隐约带着悲悯:“我曾见过他——在我还没有眼盲的时候。”
    他低头闻着指尖淡淡的清苦药香,神色忽然微微恍惚,一闪,便是十多年前。
    中州十二年,纪长渊在“父亲”隔期传来的密信当中获令,前去刺杀同龄的殷府家主殷清绯。
    南离,雪原中别有洞天,十里梅林,落英缤纷。比落下的雪梅更亮眼的,是一地落红上绽开的血花。
    纪长渊在落花中踉跄地站起,死死地盯着对面比肩而立的人。
    失算了,游历天下诛魔的望安道长和殷府少公子居然回到了府邸,虽然他们的同伴撷霜君和云袖不在,他仍然被默契配合的双剑重创。
    他提剑默立,脸色惨白如鬼魅,身上的衣服多处被划破洞穿,渡生剑留下的伤痕从前胸划到后心,贯穿了他整个人。然而,七妖剑客放声大笑,猛地喷出鲜血:“也……也不过如此。”
    似乎是方才的激战让他油尽灯枯,无以为继,然而,他破碎的衣服下,似乎有无形的劲气激荡,就连飞花都无法近他身。
    “说实话,若是单独来,我和望安都是稍逊于你的。”殷景吾抱起手臂,昂着头冷笑,“但你只是一个人,我们有两个人,等会还有三个人,四个人。”
    “你想一想,你这个疯子,杀了多少人!”殷景吾蓦地愤怒起来,抬剑直指他咽喉。
    他怒喝道:“我们行走世路,降魔除邪,就算是那些邪祟走尸,能比你更狠毒吗?”他猛地扬起手,想要重重地一巴掌打下去,却被林望安制止了。
    “你如此年轻,怎么能练成剑气?”林望安提剑,秀丽的眉目间爬满了疑惑,“你也比我大不了多少,除非你还没出生就会修炼。”
    “不可能吧!你才十几岁,和我一样大。”林望安再度看了他一眼。
    “说的是啊!”殷景吾陡然好奇起来,在倒在地上的人膝盖间一踢,“问你呢,说来听听?”
    “你要是告诉我们,你是怎么练的。我就不杀你。”殷景吾不顾林望安满脸的不赞同,俯下脸来看他身上的伤痕。
    “小心!”林望安忽然断喝,手中渡生弹铗而出。
    忘痴剑雪亮的寒光映着七妖剑客清瘦的脸颊,他跌跌撞撞地立起身,手中的剑远比人更快,迅捷地唰唰几剑连击林望安。千万朵剑花挽起,漫天落英飞舞,和着空中流光,宛如星辰陨落,回手时,剑尖点在殷景吾的咽喉上。
    林望安在回剑自保的一刻,省过来他是虚招。眼看着剑尖刺破好友的喉咙,白衣道长忍不住有些慌神:“你放了他,我就放你!”
    “你若不放他,我定饶不了你!”渡生出鞘,剑尖一丝不颤地指着他心口。
    然而,在空气中杀意快要凝固的时刻,纪长渊居然不管不顾地曼声高歌起来,翻覆着是激昂回转的一句——
    易水萧萧人去也,披发长歌揽大荒。
    而七妖剑客青丝如墨,眼眸如钉,和林望安默不作声地对峙着,真有几分海天龙战的意味。
    林望安握剑的手越来越紧,剑穗几乎深深地嵌入掌心里去。七妖剑客就像完全听不到他说话似的,自顾自地高歌。
    这个疯子!
    就在林望安准备递出剑尖,最后一搏时,那一刻,剑下的殷景吾仿佛忽然发现了什么,猛地抬头,带着十二分的震惊和恍然:“原来如此!你是——”
    望痴猛地刺入他喉咙,没有刺到声带,殷景吾却被无形的剑气逼得无法开口。林望安僵直着握剑,抬眼看向他破旧的衣衫,忽然也恍然大悟。
    他双肩上有无法愈合的两个深洞,往外流着毒血。只看了一眼,林望安就失声道:“你你你,你居然是药人!”
    望痴倏然凝住了,纪长渊脸如死灰,身后,渡生贯穿直入,
    林望安一剑洞穿了他,支撑住身体的气息已经溃散,纪长渊巅扑着栽倒在地。他脸上的表情是凝固的,顺着他的眼神看去,劫后余生的殷景吾也正冷冷地与他对视,眼里满含不屑。
    “我就说,他怎么会比你我厉害,原来他是药人。”殷景吾大笑起来,因为喉间的伤口,笑声有些嘶哑。
    正文 第44章 持子厄珍珑其四
    这一场剧斗早已惊动了殷府上下,之前在高手过招中,他们无能参与,如今都泉涌进后花园,围聚着小公子和他的朋友。
    “殷宗主”,林望安谢过上来为他包扎伤口的殷府医官,一边叮嘱殷氏家主,“你找几个人把他抬到水牢里去,我和殷慈有话要对你单独说。”
    “什么?”书房里,殷清绯听完他们所说关于药人的事,惊骇地捏碎了手中的琉璃盏。他整肃的面容上充满了怪异之色,被这惊人的消息砸得许久没反应过来,“这,这……现在怎么还会有药人?”
    “纪家的家主不会不知道这件事,大伯,我和望安离开之后,你速修一封信到兰畹,只字不提药人的事,就说是纪长渊受伤被你救回来了。”殷景吾沉吟,“撷霜君和云姑娘这时也在家族里,我去同他们说一声,让这两家做个见证。”
    “你们在外面,也多珍重。”
    “如今天下已乱,殷家不久将坚壁清野,韬光养晦,隐入瀚海雪原。直到存亡关头,出世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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