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竹晞看见他掌心的燃灯咒再度被点亮,肃容点头。
    “听着,待会不管看到什么,你赶快跳到那口井里面去。”周围的声响在一刹都停止了,只有陆栖淮凝重的声音沉沉响起。
    ——是的,周围的一切是凝固了!
    有无法想象的力量停止了时间往前流走的脚步,枝叶的摆动停在风中,飞雪悬浮着不肯下落。这样的万籁俱寂,却只预示着阴暗和死亡。
    “你凝神想一个地方,通过传送阵走掉。”陆栖淮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吩咐他。
    想一个地方?沈竹晞一念至此,不由黯然神伤。虽然是在危急时刻,他仍忍不住问道:“陆澜,你不跟我一起吗?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陆栖淮眼神微微闪烁了下,手沉沉地按住他的肩:“那就夔川城的凝碧楼总坛,记住了。”
    “朝微,你坐在这里,我去引开他们。”他忽然迅捷地伸手,只是指尖微微一动,仿佛有丝线牵引着,沈竹晞四肢僵硬地坐在原地,他淡淡道,“我离开这里五丈,你就能动了。”
    沈竹晞不防他忽然动手,又听他语气低沉地交代诸般事项,竟好像要离开自己去做什么。他知道,陆栖淮必然从《敛贪嗔》上看到了什么,骇然失声:“陆澜,我——”
    他想说的是“我跟你一起去”,然而,剩下的话却被陡然卷起的劲风倒卷回嗓子里!
    陆栖淮将沈竹晞推到树后,握剑纵身飞起,掠出树荫的刹那,身体陡然沉坠如折竹。无数的白色利剑擦着他身子飞过,钉在了后院的墙上。他手指屈起,指尖飞速地凝成一把竹叶,整个人如飞燕一样轻盈掠到远处。
    他衣带当风,宛如出水观音,灵力贯注之下,指尖虚幻的竹叶抖得笔直,如一柄柄细小的短剑,他指尖迅速连弹,飞旋中翠剑破空而去,斩下地面上一截一截的惨白。
    ——那地上争先冒出来的一截一截,森然可怖的,居然都是死人的白骨!
    陆栖淮在葱翠间纵横来去,黑发飞扬如旗帜。沈竹晞静静看着,感觉到身上束缚的力量已经解除,忽然拔刀而起,高飞低掠,宛如振翅八方的青鸟:“陆澜,我来助你!”
    “不要过来!”陆栖淮抬剑厉喝,手上动作丝毫不见缓滞。
    沈竹晞刚冲到他身旁,预备着与他并肩作战,然而,只是一靠近,那种压迫着四肢百骸的束缚力量忽然再度袭来,他大惊失色,一口气提不上来,直直地向地面坠去。
    大地忽然裂开了,兵刃的寒光从土中刺出,无数苍白如厉鬼的脸从土中冒出来,提剑摇晃着站起,身上白骨嶙峋,沾满土块。最前方的那一个,僵直着手臂捅出剑,迎头击上。
    沈竹晞人在半空,心中微惧,偏偏全身被那奇怪的法诀束缚住了,动弹不得。他惊恐地侧身看去,陆栖淮居然持剑点足向后,飘飘然掠出三丈。
    ——这奇怪的法诀超过五丈就不能生效了。
    他先是一怔,随即感觉到全身活络起来,不假思索地探身而起,短刀探出,在碧绿的翠色上回转飞翔,身手迅捷,出手犀利。
    然而,那些僵尸毫无意识,悍然不畏死,只知木然拼杀。白骨身上黑黢黢的毒虫箭一样飞过来,张口对着喉咙咬来,沈竹晞提刀去挡,噗的一声,刀锋过处,白骨身首分离,却没有鲜血飞溅出来。
    沈竹晞不会御风,这时双足落地,在数百狂舞的僵尸中周旋,一个不察,尖利的芒刺刺穿他的左肩。
    “朝微!”陆栖淮一直站在结界最脆弱的地方,警惕地看着外面的动静,这时隔得太远,只来得及幻化出一把飞叶如剑刺来,斩断白骨累累叠起的手。然而,还是晚了一步,沈竹晞捂着肩膀后退,背后抵上冰冷的墙。
    “外面才是你们要杀的人!”先前一直陆栖淮似乎一直在竭力克制,此刻再也压制不住心中的杀气,陆栖淮蓦然抬头长啸,一边并指为剑,霹雳而下,削向结界!
    轰,他踉跄着倒飞退却,喷出血来,不是因为结界反弹的力量,而是外面有人在同时攻进来!
    陆栖淮立于高空,身如长虹,猛地一俯身,对着底下的数百白骨杀手做出当胸束手的姿势,赫然和前些日殷景吾在冰湖上留下的影像一模一样。
    他终于明白殷景吾当初写在虚空里的托付是什么意思,这是殷氏一门对阵的手印,表达的意思是——长剑出鞘,万死莫赎。
    埋在殷府枯木下的累累白骨,分明就是当年的殷家人和门客!他们没有参与夺朱之战,却通过某种不为人知的手段,立刻气息中止,心脉断绝,尸身却没有腐烂。他们保存着临死之前最强的执念,等待着有人从地下召回他们,以僵尸的身份死战到底。
    这才是殷府最后的雷霆一击,也是七年后战场的第一声。
    那些复活的凶尸空洞的瞳孔里倏地金光暴涨,他们面色青白,顺着陆栖淮手指的指引,僵直着身子前赴后继地冲了出去。
    陆栖淮合掌向尸群行了一礼,足下如踏着流水毫无停顿。他终于有余裕解了沈竹晞的束缚法术,伸出手:“一起。”
    “我一个人怕是应付不来。”他们二人双双抢出门去,茫茫的雪原上,平静荒凉如死,却有无数东西潜伏在雪下游走,宛如水波一般潮潮逼近殷府的正门。随着结界的打开,那些暗中窥伺的影子陡然腾身而起,浮现出来。
    在正午的亮光下,沈竹晞看见此生最诡异的一幕场景——
    厚厚的积雪被冰下的人捅破,清溪的人脸露出来,挨挨挤挤地排满了远处的驿道。锁故石已经轰然倒下,黑洞洞的深渊旁,是被刻意掩护打低的地基。
    这些人不知密谋了多久,在原本的驿道下面一米多深处,又挖了一条新的通道,他们借着积雪的掩护,安然自如的行走,直到此刻暴露出来。
    空气中金戈铿锵,战马希律律地嘶鸣,马蹄踏在地下的行道上达达作响。露出的这些人面,高颧骨、尖额头、细眼,不是中州人。他们穿着藤甲,却坚愈钢铁,虽然被僵尸刺穿打到,却悍然无畏,奋战至最后倒下的一刻。
    这些人抬头看向一群守卫者中仅有的两个活人,他和陆栖淮,无数双眼瞳如同燃烧的幽冥烈火,居然有着吞天噬地、心旌动摇的力量。那不像是人该有的眼神,而是来自地狱的厉鬼,张牙舞爪着要取人性命。
    沈竹晞忽然想要一种可能,掩唇死死地压抑下一声惊呼。这是隐族,是隐族人!他们在七年之后,又卷土重来了!
    这是来自地狱的军队,七年后复仇的武装。
    他浑身僵硬地挥刀周旋在敌手中,凭借本能挥刀抵抗。初始的震惊和难以置信一过,心底翻涌而起的担忧和畏惧如潮水一般没顶而来。
    他不记得夺朱之战的具体经过,却知道那是一场无比惨烈的战争。在双方旗鼓相当、鏖战六年的情形下,终于元气大伤地险胜。然而,现在隐族毫无预兆地悄然进攻,不知准备了多久,也不知道来了多少人,可以肯定的是,岱朝那里一定毫无防备,第一战会输的措手不及。
    天呐!沈竹晞心中陡然有惊雷掠过,僵在那里。
    这里是南离的浮槎海,而隐族居于漠北,他们要想横渡中洲大陆,是一项何其浩大的工程!然而这断断续续维持一年的项目,却是隐族人暗中谋划,没有半点惊动岱朝的统治者文轩帝和驻守的士兵。
    这是怎样可怕的敌手?自己七年后的复活,云袖的毒,琴河的剧变,以致南离的雪崩,不净之城的动荡,无不指向幕后的隐族叛军。甚至,是否他们一路南下被吸引过来,也出自隐族的手笔?让这些燃烧复仇之火的将士,在他们落单之际,斩杀夺朱之战中岱朝的英雄人物,以壮军威?
    “要想杀我,可不简单!”沈竹晞大笑中点足掠去,大笑着踢到滚落的头颅,他侧身瞥了一眼陆栖淮,两人一路斩杀敌手聚在一起,配合默契如人潮分海,背后是聚拢成阵的僵尸群。
    沈竹晞提刀联挥,奋不顾身地护住陆栖淮,直到他终于能腾出手来,放任祝东风在一旁有灵自舞,转而横笛而吹。
    杀伐之音骤起——杀,杀,杀!
    正文 第65章 无露不为霜其三
    咔嚓咔嚓的白骨声响分外密集,倒下战死的隐族人尸骨都在杀伐的笛声中站起,跳跃,持兵刃反攻向曾经的战友。浩荡的笛声振风送得很远,音符一声一声地飘落堆叠在累累白骨上。那些砍杀的僵尸更加神勇地攻击,隐族人却动作缓滞,恐慌地后退如潮,一波接一波地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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