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袖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忽然笑道:“撷霜君,你要是想要这里漂亮的小姑娘,那可多的是,谈吐文雅的,能书善绘的,名门之后的,甚至还有人间不多见的倾城色,我这里都有。”
    她抚着掌,眉目却没有松弛下来:“这间楚馆就是云家的产业,涉山西南头一号——你要不要试试?”
    沈竹晞没料到反而被她一番抢白,不由得脸色微红,慌忙摇头:“不不不,还是算了。”他到底还是少年心性,撇撇嘴,就不再当一回事。全然未曾留心觉察,自己断然拒绝时,脑海中曾闪过那个女子的朦胧影响。
    云袖不再言语,端起粥碗,加了几块小菜,就坐在床边要喂陆栖淮。
    感觉到床上微微一沉,陆栖淮陡然睁眼,冷冷地看过来:“不劳烦沾衣姑娘,还是我自己来。”他伸手一把握住粥碗,如雪的指尖从对方温软滑腻的手背上扫过。
    陆栖淮神色平淡,毫无波动,唯有唇畔那种惯有的恣肆笑意幽深了一度,云袖却陡然如被灼烫到手,端着粥碗猝然后退,因为动作剧烈又急促,甚至有几滴汁液洒在了衣裙上。
    沈竹晞愈发觉得莫名其妙,似乎从今日见到云袖起,她整个人就不太正常。他也伸手去夺粥碗:“阿袖,我看你好像不大会喂人,不如还是我来吧!”
    “朝微,不必”,陆栖淮微抬手指制止了他,神色也有些奇怪,重复了一遍,“我自己来。”
    沈竹晞急忙点头:“对对对,趁热吃,别再争了,你自己来。”任凭他如何用力去抓住碗沿往外扯,碗却被云袖握得紧紧,纹丝不动。
    沈竹晞奇怪地看过去,云袖仍旧保持着递出勺子的姿势,咬着唇没有说一句话,神情却隐隐透出难以言说的执拗,仿佛在等待着对方的回应。
    他看出这二人间僵持的古怪气氛,不禁头大如斗,一手一个将人往两边扯开,插进中间:“你们都消停一下好吗?陆澜,你若是能自己吃就自己吃,阿袖,我们来找你是有事的,不是争吵的。”
    云袖深吸一口气,平定着胸臆里不畅的那口气,一边抬头望了陆栖淮一眼。对方并没有看她,只是小幅动作地啜饮着稀粥,面无表情,眼角眉稍甚至隐隐透出冷意来。
    她心一沉,被对方这种疏离淡漠的态度所伤,微微退却了一步,手指在衣衫下不易觉察地一阵颤抖。沈竹晞看在眼里,不明所以,完全不理解为何她忽然闹了别扭,拍拍她:“哎,阿袖,不难过了,这里有件要紧事得拜托你。”
    感觉到云袖疑问的目光看过来,而友人也快吃完了,沈竹晞敲敲桌子,沉声道:“阿袖,你得借我几滴血用一用。”
    他眼珠一转,没有直视云袖,眼神似乎微微游移:“阿袖,陆澜这个毒吧,得要三位合道高手的血或者髓来解,我算一个,纪长渊算一个——”他一指旁边呆立许久的骷髅,点点头,“还差你了!”
    云袖毫不迟疑地点头同意了,立即抬手,并指为剑,在手腕上细细地割了道裂口,放了大约小半瓶鲜血,被沈竹晞分毫不漏地旋紧收好。
    这半瓶血并非用来服用的——在沈竹晞的示意下,陆栖淮勉强挪动着身子坐直,辜颜簌簌地振翅从骷髅肩头飞落,上来口吐一道白色的光,那是许久之前辜颜在枢问堂吃光的念力,可以延缓毒性蔓延、修复身体。陆栖淮所中的并非见血封喉的剧毒,却能一点一点地磨蚀身体的灵力和机能。
    如果他不曾预料出错的话……有了阿袖的血,毒便可解开。
    沈竹晞撕裂他背后的衣襟,露出苍白而清晰可见筋脉血管的皮肤,探手覆上去,冰凉如雪。陆栖淮看起来并不很瘦,然而背脊上脊骨支离,看起来身形甚是单薄。沈竹晞深吸一口气,压抑住心中纷繁的杂念,定了定神,手指尖沾了些云袖的血,在他背上细细涂抹:“忍着点,大概会有些疼。”
    陆栖淮咬着牙,手指掠过的地方,宛如烈焰灼烧一般的剧痛,仿佛一双手用力将皮肤往两边撕扯,试图撕裂,那种剧痛让他微微颤抖着握紧了衣角。
    血液的力量从皮肤寸寸渗透往下,流淌进血脉中,叮的一声轻响,仿佛有什么无形的存在被斩断在体内,内息运转间陡然一阵轻松。陆栖淮松了口气,刚要抬头,忽然觉得后颈被重重地一击,沈竹晞拍在他睡穴上,他眼睛微微一闪,便向旁边一倒,闭眼昏睡了过去。
    沈竹晞起身,拍拍手,指尖的血痕已经分毫不剩了。
    “纪公子,劳烦你守在这里了。”沈竹晞望着因为被点穴而沉沉睡去的陆澜,即使是在睡梦中,他仍旧眼界微颤,如同亮翅的白鹤在不停地抖动着翅膀,就好像整个人陷入了深邃而无止境的梦的深渊。
    梦的深渊……想到这几日的所见所闻,沈竹晞忽然无声地叹了口气,向骷髅微微点头,和云袖一同掩上门出去了。
    “撷霜君,你确定它就是纪长渊?它怎么像是拼起来的?”隔壁的房间里,沈竹晞像没骨头似的软瘫在榻上,听到云袖如是问。
    沈竹晞早已困倦不堪,闻言,含糊地应了一声,眼皮粘在一起。自从陆澜受伤到现在,已经整整三日,他未曾合眼地帮陆澜疗毒,而后又顺着玉环的感应急匆匆地赶来,中间没有分毫喘息停歇的时间,全凭一股精神气吊着。
    现在陆澜已经安定下来,他悬着的心终于可以暂时落回肚子里,这才感觉到难以抵挡的困意灭顶而来,只是片刻,他便已神志不清,昏昏沉沉。
    “撷霜君”,云袖叫了一声,看他睡眼朦胧的样子,天真无邪宛若童稚。她玩心忽起,戳戳他柔软的脸,感觉像锦缎包着一团柔软的棉花。
    沈竹晞往后一缩,不情不愿地把眼睛睁开一线,嘀咕:“瞧你跟陆澜对峙的时候挺厉害的,怎么忽然跟个小女孩似的。”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幼稚!”
    他重重打了个哈欠:“阿袖,你有什么事快说!我要睡了!”
    云袖拍拍他,让他整个人清醒些,正色道:“关于那个假扮我的人,我暂时也没什么头绪——我没有兄弟姐妹,也不曾遇见过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沈竹晞神志不清,思绪迟缓,一时间并未发觉她脱口而出对陆栖淮的称呼,不是“陆公子”,而是苍涯。他可怜兮兮地撇嘴,向后退却,再度蜷缩到被单里:“阿袖,反正也没有线索,明日再说吧,唉,真是困死了……”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他的声音已经低微下去,轻细宛如闷在唇齿间的回响。
    云袖见他的精神实在无法支撑,轻叹一声,抬手打灭烛光,步履滞重地推门离去。
    正文 第104章 他生江湖秋其五
    第二日晌午,沈竹晞一骨碌坐起,揽衣推枕,噔噔噔跑到隔壁去,发现房间里阒寂无声,陆澜依然在沉睡,只是眉目间安详宁和了许多,双臂交揽在一起,左手依约保持着伸展的姿势,仿佛试图在梦中触碰着什么。
    沈竹晞不敢打搅他,悄悄对骷髅做了个手势,无声无息地掩门退到了庭院里。
    亭台楼阁精巧雅致,潺潺的流水汇聚在一方荷塘里,这几日荷花盛放,微风拂卷,亭亭如盖。不知为何,沈竹晞面对着一池照眼明的荷花,心中忽然涌起难以言说的涩意,他叹了口气,坐在亭子里抬手斟了杯冷酒。
    “哎,你怎么在这里?”沈竹晞一惊,手中酒水抖成一线坠入湖中。
    骷髅直挺挺地在他对面坐下,面向着湖水微澜,闻言,僵硬地转动颈骨,似乎是想要回头看他一眼,作无声的询问。
    沈竹晞效仿陆澜前几日所为,取了一只搁置在桌上的酒杯,斟满平放在他面前:“纪公子,喝酒。”
    骷髅不会讲话,仰头一杯一杯,喝得极是干脆利落,沈竹晞看它喝得尽兴,便也来了兴致,可是他自己是一杯倒的酒量,小小抿了一会儿,便已熏熏然。
    好像,第一次遇见陆澜的时候,和他在破落的小酒馆里喝酒,自己也醉得一塌糊涂,还是被他送回去的。
    沈竹晞微微地迎风笑起来,感觉到正午的暖阳丝丝缕缕地攀上衣襟,然而,不知是掌心的酒太凉近乎霜雪,还是别的什么缘故,他内心始终有一缕冷意无法消除。
    陆澜啊,陆澜,他的毒果然是用这种方式所解除的。
    静默中,平地陡然起了箫声,是这间楚馆里的佳人所吹,气息微弱时断时续,并不熟练,想来对方是个才入门的新手。然而,箫声的调子却哀婉凄绝,不像是烟花柳巷中应有的雅乐。沈竹晞听出来,那是一曲《且淹留》,是悼亡之音。
    “梦已临清曙,君犹坐轩窗:‘加餐饭与减衣裳,丹心相剖依旧,因循两鬓霜。’”
    “言外春晖远,尘中日月长。但留一命证凄凉。望极彼方,我泪正浪浪。悲托一生颜色,我劫正茫茫。”
    如泣如诉地一声声传来,骷髅似乎也听懂了,中断了不停倒酒的手,怔怔地坐在那里,听着一种参商阴阳的曲调。另有轻微的歌声相和,沈竹晞喃喃而恍惚地唱出了这一首词。
    想来,这个吹箫的女子,是在悼念自己去世的爱人吧?
    只是如今仍活在世上周旋的许多人,未必就比阴阳相隔的人更好,他们兜转试探,将自己困在厚重的心墙里,直至许久后那一点最初的情感被磨蚀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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