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群隐族人到底是在趁醉说梦话,还是确有其事?他们居然说,隐族的第一支先锋队已经派出?刹那间,这些日子来所有的异常,她的中毒,不净之城的动荡,汝尘小镇的毫无生气,都如惊电般在她脑海中掠过,经历众多、从容冷定如云袖,一时间居然全身都在发抖。
    这都是算计好的?也不过七年而已,第二场惨烈的夺朱之战要来了?
    她发着抖,听隔壁人又在絮叨着说,第一支战队已经派出,要占据殷府的废墟,摧毁那里的一切阵法,占据殷府之后,便可以进攻中州广袤大地。说话的是个首领,余者尽皆附和,谄媚大笑,志得意满,宛如中州已是隐族的囊中之物。
    云袖坐在那里,一时间心潮如沸,理不清混乱的思绪。她浑身发冷,那场持续七年的夺朱之战里的每一幕都从眼前如电掠过,初次结伴而行的相知相敬,同行世路的坎坷畸零,他们那时腹背受敌,不仅要诛杀邪灵妖魔、隐族敌军,甚至还要提防方庭谢氏和兰畹纪氏的暗中发难。这样血与火的七年整,日日枕戈待旦,内心是霜雪与沸焰交煎,即使又过去了七年,她仍旧是不忍回想,心中痛不可挡。
    ——战争最伤人的并非是利刃下的鲜血,而是那些千疮百孔、永不能愈合的心灵。
    如今,居然又要开始了?
    她满心的茫然无措,思绪在苦海里浮浮沉沉,忽然抓住一根稻草,陡然凝结起来——等等,隐族人要去殷府!陆栖淮和撷霜君回中原一定会经过那里,自己一定要回去!
    就这样,她夺路狂奔而出,抢了一匹烈马,在雪原上飞速奔袭三百里,终于来得及在千钧一发之际,从死神扼住咽喉的那只手下救起了陆栖淮,又在雪原里相依并行,爬上高山给他治伤。
    云袖心潮泉涌,阖目坐在那里,勉力调息着,身体刚解过毒,便来日这样超负荷地折腾,若不是她底子好,早已经一病不起了。
    然而,内息在体内流畅地运转过无数个周天,她摇摇晃晃,忽然吐出一口血来!心脉陡然间便是一阵剧痛,想来是因为这几日情感过度爆发,在刀尖上旋舞太久,终于伤到了肺腑。她不敢再乱想,立时收拢心神,然而,不经意间,陆栖淮这个名字从心口炙腾滚过一遍,忽然又是一阵难以言说的剧痛。
    她抓住衣襟,咬着牙,溢出一丝叹息。
    “你怎么了?”她睁开眼,就看见陆栖淮站在那里,微弯下腰,眼眸深深地俯视着她。
    夜幕沉沉,他的伤口已经愈合了大半,翩然点足站在竹筏上,用剑拄地,身体站得笔直。云袖定睛看去,他容色仍旧苍白而没有半点血色,眼神在暗夜里却亮得惊人,宛如一天繁星。
    前人总用眼眸如星来夸赞一个人的眼瞳,然而,云袖觉得,这似乎还是不够的,陆栖淮的眼眸是月光下、雪山巅的圣湖水,倒映着一天星光,月色清绝、雪色奇绝、星光灿灿,他是额外一种人间绝色。
    “谢谢夸奖。”陆栖淮微微一笑,抱着手臂如是说。
    云袖这才察觉到自己居然把“人间绝色”这句话讲了出来,不由赧然。在静默中,她听见对方郑重其事地说了一句:“谢谢。”
    “沾衣,倘若你以后有事相求,我必不相辞。”他改为席地而坐,在月色下抿唇淡笑,笑容少了平日的风流恣肆,反而多了些说不出的意味。
    “我现在没事了”,云袖看着他,忽然觉得心中难言的失落。陆栖淮一醒来,整个人便带着些难以言喻的冷漠疏离,虽然唇角牵着一缕笑意,却仿佛琉璃做的人,光华剔透而清冷。
    他这样的平淡,就好像……好像风雪里相依相偎的温度是不存在的。
    “苍涯,我现在就有一个要求。”云袖神色平静地唤出这个只属于他们两人的称呼,淡淡,“希望你日后照顾好自己,我不想再为任何人哭了。”
    陆栖淮一怔,似乎颇为意外,侧眸深深地凝望着她,那种平淡而锋利的眼神,几乎让云袖以为自己内心深处的情感被窥得、洞穿。她觉得对方有什么话要说,但陆栖淮只是沉沉地点了点头。
    “很奇怪,是不是?”沈竹晞感叹道。
    “如果陆澜的执念是阿袖的话,到目前为止可完全看不出来!后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一迭声地叹息,对于两位好友间若有若无的情愫,不知是喜是悲。
    或许有些感情,便是这样无端无由地产生了,当两个人在雪原上亡命驰行的时候,风雪迷眼,彼此是唯一的暖,那时,或许他们心底便有什么悄然发生了改变。
    “纪公子,你觉得是阿袖吗?”沈竹晞忍不住问。
    骷髅不能回答他,只是抬起手臂敲了敲案沿,算是赞同。辜颜立在它肩上看,眼睛红红的,像是浸满了血丝,也不转动,紧盯着仿佛要把虚无的画面看穿,亲身到达那里。
    “哎呀,你干什么!”辜颜陡然扑扇着飞过来,重重地撕裂开他的手臂,咕嘟咕嘟啜饮几大口血,又全倒在陆栖淮身上。沈竹晞忍痛包扎创口,跺脚道,“辜颜,你可别乱来!不是我,我的血解不开琉璃繁缕的!”
    “哦,天呐!”看到下一幕,沈竹晞手中的引梦石轰然跌落在地,碎成两半。
    “撷霜君,你在想什么?”女子柔美而脆如玉石的声音响起,沈竹晞震惊地睁眼——他正坐在云袖那间楚馆的亭子里喝酒,熏然欲醉,眼前却哪里是那间漆黑的墓室?
    回忆就此中断,后来啊,后来墓室里发生的事情,连同引梦看到的景象,实在是令人叹息而生疑。
    沈竹晞敲敲桌子,勉力评定翻涌的思绪,把精神定在正缓步走来的云袖身上。酒意上涌,他正眼看了许久,才把两个云袖重新看成一个。
    云袖提袂坐下,吩咐侍女斟烧醒酒茶递过来,微微笑着看向沈竹晞。不知怎么,或许是刚从引梦的回忆中抽身出来,沈竹晞看见她的笑容,心中陡然有奇怪的感触,一句话便脱口而出:“阿袖,话说你和陆澜离开南离后,都做了些什么?”
    闻言,云袖微感诧异:“撷霜君,你居然按捺了这么久没有问?我还以为你已经知道了!”
    沈竹晞摇摇头,说出来的话半真半假:“陆澜只说你救了他。”他顿了顿,小心地攀住云袖的衣袖,撇嘴,“阿袖?你快告诉我吧,告诉我!”
    他后来在墓室中所见的,因为被辜颜抹血的事情意外打断,只得到一半的引梦石,和一半的画面。其中的内容……与阿袖没有什么关系,居然是关于他自己的,可是他关于引梦中所看到的一切,却全然没有半点印象。
    云袖细呷了一口酒,看他咕嘟一下灌下满嘴的醒酒汤,不由失笑,然而那个笑容却凝结在唇边。后来,后来啊……这时候,手下人在不远处的高楼上再度吹箫,风起重帘,箫声隐幽,不似初时的悲怆凄婉,而只有淡淡的悲恸怅惘。
    这样的调子,似乎最适合重温一些纠结的旧事。
    她将那一面名为“薄游”的菱花镜摊开在桌面上,沉吟着拈指点亮光束——菱花镜面上斑斑驳驳,光影错落,在一瞬间凝聚成画面,沈竹晞定了定神,看她指尖的画面,从平逢山巅徐徐展开。
    神殿前,圣湖旁,陆栖淮和云袖休息了三日,整装待发。陆栖淮抬手掐了御风诀,带着云袖翩然行在云端,淡淡:“如你所说,汝尘小镇已经出现了异常,我们去那里看看。”
    他逆着风微微敛眉:“沾衣,记得点亮燃灯咒——我动身前用平逢山的灵力加持了一下,去除了上面平分伤势的符咒,而改为趋避邪祟。只不过我毕竟不曾精研术法,你自己还要多加小心。”
    云袖点头应了,紧紧挽住他手臂,以免在万丈高空中失足落下。两旁流云宛若绣在衣衫上,飘荡而起,一掠而过,她静静感知着身旁人微凉的触觉,忽然在半空中莫名地笑起来。
    “笑什么?”她一动,陆栖淮感觉到,扬声问。说话间,他充沛的灵力汩汩涌出,未有丝毫滞涩,化作无形的细密巨网,将他们平托在高空中,如风掠行。
    云袖双颊腾起一抹绯色,被冷风很快吹散,唯有镜前连同她自己在内的几个旁观者看得清楚:“我居然是这般表现?”她一拍桌子,声音带着些许讶异。
    沈竹晞张了张嘴,复又闭上,原来阿袖这种喜怒哀乐的表现都纯然发自情衷,并非刻意,甚至自己也不曾意识到。正因如此,她便更加难以认清自己的内心。
    画面上,云袖随口扯了一句:“我在笑撷霜君——倘若他被带到这样的高度,可能要害怕得要命,紧闭着眼,死死地抓着你,一点都不敢动弹。”
    正文 第110章 劝我少淹留其五
    陆栖淮也展颜笑起来,眼里有细碎柔和的波光,摇头:“他啊,恐高,幸好不会御风,否则一个人,要怎么办呢?”
    两人谈话间,汝尘小镇的建筑轮廓已然在望,尖锐翘起的飞檐冲破层云,隐约浮现。然而,陆栖淮却陡然在半空中悬停住了。云袖颇为疑虑地顺着他往下看,眼皮忽然一跳,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不祥预感涌上心头。
    下方,已是云开雾散,天霁气清,小镇里的炊烟摇曳而起,一缕一缕笔直地升入云霄,空气中甚至有丝丝缕缕的焦香弥漫,一派安然之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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