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竹晞按着心口,平息下翻涌不定的心潮,前方小酒馆的轮廓已历历在目,半边沐浴在晨光里灿灿扬扬。他和史画颐在树桩前系好马,颇有灵犀地对视了一眼,洞彻了彼此眼中的意味——
    伺机而动,看看朱倚湄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定要找出更多和救殷景吾有关的消息。
    挑帘而入的一刹,并没有酒保迎上来,反倒是坐在角落里的一个客人豁然抬头。那人坐在那里,笔直而刻板,脸容十分疲惫,却在看向他的时候显得凌厉方正。沈竹晞的眼神停留在他脸上,不禁大惊失色,叫道:“怎么是你?!”
    那人也同时大叫:“撷霜君,怎么是你!”他奔过来,将沈史二人迎入门内,关上门帘,坐下连声问,“你都记起来了?你现在还好吧?有什么头绪吗?”
    沈竹晞一头雾水:“什么头绪?你指什么事啊?”
    对面那人看他的眼神变了,仿佛要把他看横过来:“你不知道?”
    沈竹晞觉得对方还算可信,便如实说:“湄姑娘叫我来的。”
    那人看他的眼神便又将他看竖回来:“不错,我也是。”他将纸卷摊在桌面上,上面写的尽是密文,落款是奇形怪状的“靖晏”二字。这个一早等在小酒馆里的神秘人,赫然就是如日中天的靖晏少将邓韶音。
    史画颐这时也从书信落款当中认出他来,对于这位素未谋面的前未婚夫,此时碰面,她还是觉得有些尴尬。幸好来时戴了斗笠与面纱,对方决计认不出来。她便低着头扯了扯沈竹晞的袖子,依着他坐下。
    “怎么?这位姑娘是?”邓韶音认不出这位轻纱遮面的年轻女子,满怀疑虑,“撷霜君,她是你的……?”
    “同伴。”沈竹晞简短地说,“她姓史,以姓称呼就可。”
    邓韶音平平淡淡地哦了一声,没从这个不多见的姓联想到京城史氏。事实上,另一件更重要的事盘踞了他的心神:“撷霜君,靖晏军中不能缺我坐镇,而且我是来找人的,这次不能同你们一起去了,不过应该还有别的同伴——”
    他的话被沈竹晞打断:“去哪?我怎么好像一直在状态外?”
    邓韶音剑眉一皱,并未直面他的问题,低声:“这个说来话长,没想到你居然不清楚。倒是现在其他人的情况,你知道吗?”
    “你指,七妖剑客复活,林谷主被抓到凝碧楼,殷慈被关押这些事?”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邓韶音的反应,感觉云寒衫说的应该不错。他顿了顿,说出了最重要也是最匪夷所思的一句:“还是指隐族人皆覆灭,只剩下不净之城里的亡灵军团?”
    邓韶音松了口气:“不错,看来你已经想起来七年前南离古寺的事了。”
    沈竹晞摆摆手:“我什么都不记得。这些事也是旁人告诉我的,也怪不得殷神官他们传来了隐族入侵的消息,你们都毫无动作,我还以为你们安宁了太久,已经朽蠹掉了。”
    邓韶音一拧眉:“弗论何时,行于何届,靖晏军永远是全中州最精锐的那柄剑。”
    “不错”,在旁边许久不语的史画颐忽然低声击节,“你们将是正面抵抗冥灵军团最中坚的力量。说起来,少帅什么时候到的?”
    “昨夜。”邓韶音答,“我离开军中的消息没有告诉任何人,而且有飞羽剪光随时传信,应无大碍。”他皱眉,“就算真的有什么也顾不上了,没有什么比现在这件事更重要了。”
    他敲敲桌子,摊牌了:“我是来找林望安的。”
    沈竹晞惊异道:“林谷主不是被抓起来了吗?他已经成功离开了?你确定他会到这里来?”他低着头,也从袖口中摸索出朱倚湄的纸卷,摊开,递给邓韶音。
    邓韶音概要地复述了近来的事:“望安他据说前夜离开了凝碧楼,而纪长渊在复活之后,和陆栖淮一道同行,被雪鸿组织的人再度杀死。朱倚湄传信给我,说是她会让林望安来到这里,然后我带他回军中——疫病已经横行到甚为可怖的地步了。”
    他抿着唇,眉间锁出深深的沟壑:“和三年前军中流传的病状基本一样,于是我就来找望安了,我……”
    沈竹晞忽然极度仓促地从对面站起,亮得惊人的眼眸直对着他,因为动作太急,豁然打翻了茶盅,热水烫红了他手腕的一片皮肤,讲话的人却毫不自知:“你说什么?陆澜,不,陆栖淮他怎么了?”
    沈竹晞觉得自己不能理解对方拼凑起来的字眼,什么叫“一道被再度杀死”?他紧盯着邓韶音,看对方嘴唇一动,心也跟着往上剧烈地震颤。
    邓韶音奇怪地看着他,隐约明白了这两人的关系,摇头:“陆栖淮应该没事,我说的是——纪长渊被再度杀死了。”
    正文 第148章 非尔眼中人其六
    沈竹晞长舒一口气,腿一软,颓然跌坐在木凳上。他才察觉到冷汗沁湿了衣衫,平日那副智计多端的模样早就不知道抛到哪里去了。他后知后觉手腕被烫到的地方有些发痛,正踯躅间,史画颐拔下鬓间一朵冷玉珠钗,贴上他的手腕,冰凉的触感让沈竹晞倒抽一口冷气。
    邓韶音了然地笑了笑,也不多言,扯过那纸卷就看起来。他只看了一行,陡然面色大变:“你收到的是这个?不对啊,这和我了解到的完全不同!”
    沈竹晞道:“我觉得这应该是真的,这本来也不是给我的,是湄姑娘给纪公子的。”他当下原原本本地讲述了他和陆澜如何助攻复活了纪长渊,纪长渊又讲述了什么样的故事,以及和史画颐等人在涉山农庄深处和云寒衫的交涉、对战,只略去了先前和陆澜不欢而散的一节。他特意强调了那幢石房子下面隔着琉璃的奇怪景象,着重感慨:“你说哪些人到底是死是活?可真是太奇怪了!”
    “你说苏晏想要杀你,然后你重创了他?”邓韶音却没有接他的话,只是咬牙切齿地说出“苏晏”二字,神色十分古怪,“然后你还没能杀得死他?”
    依照他对苏晏这个十恶不赦之人的了解,对方平生坏事做尽,唯独没有试图伤害过撷霜君,就连七年前的那次误伤,都被以难以想象的代价弥补了,他实在不可能在撷霜君处于弱势时,还对那人动手。
    不过,不管苏晏是怎么想的,这种恶人还是早些死去为好,既然撷霜君是目前唯一可能重创甚至杀死他的人,还是……就这样误会吧。邓韶音打定主意,又想起来一事:“你先前遇见山间的那些村民,是什么症状?”
    史画颐抢先将具体情况描述了一遍:“那些人忽然变得力大无穷,死去之后,身体里都没有鲜血。那时候苏晏与我同行,他说要尽早将毒素还未扩散到全身的村民杀死,我杀死他们的时候,那些村民的毒素基本才扩散到双臂。”
    “苏晏说的?”邓韶音唇畔勾起冷笑,“苏晏的话怎么能信?”
    史画颐一霎脸色苍白,因为面纱阻隔,另外两人都没发觉。她心底涌现出一种可怕的猜测,如果苏晏是在骗她,而她屠戮了这么多手无缚鸡之力的无辜村民……她禁不住全身剧烈发抖起来。
    邓韶音仍在追问:“靖晏军里的疫病现在还没有解药,也是要在毒素扩散到全身之前将感染者杀死。类似这种严重的病并不多,同时大规模传染开的更少。史姑娘,你能再具体描述一下那些村民的症状吗?”
    史画颐努力回想,描述道:“其实我之前已经基本说清楚了,就是那些村民忽然变得力大无穷,被击倒后,双臂高肿,里面都没有血液流动,而且全身上下也没找出什么创口,肯定不是外力导致鲜血流失的,定当是中了毒。”
    邓韶音似乎脸都裂开了,惊奇连连:“忽然变得力大无穷?”
    他思索几番,摇摇头:“其实,如果有人单独设法吸走双臂里的血,然后再给人喂下什么增力的药丸,也是可以这样的……”他越说越轻,一顿,“但愿是我多想了才好。”
    沈竹晞察觉到史画颐在旁边微微发颤,却仍旧强自克制住,心中微生怜意,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扯过纸卷念起来:“湄姑娘在这上面说,凝碧楼暗中蓄谋要创立一个新的中州——这是什么意思?她说的语焉不详,难道是指何昱有意取代文轩帝,成为新的帝王吗?”
    邓韶音面色一变,低声:“好大的野心!”
    沈竹晞这才想起面前这位是掌握军事重权的靖晏少将,也是庙堂中人,连忙一摆手:“我只是胡乱猜测。湄姑娘似乎有所顾忌,说得也不清楚。”他撇撇嘴,继续念,“信上说,殷神官被关押到休与白塔之下,是为利用不净之城的力量磨蚀掉殷神官的血脉力量。休与白塔方圆百里空空荡荡,没有生灵可以进入。以及,湄姑娘让纪长渊到这间小酒馆来,似乎是有什么东西要交给他——”
    邓韶音一直静静听着,这时剑眉大幅地一颦:“你说神官的血脉?”
    沈竹晞料想他还不知道皇天碧鸾的事情,于是随意打了个哈哈带过去:“兴许是指他们平逢山一脉都是术法高人吧。”他手指攥紧了纸卷,喃喃,“上面居然说,凝碧楼要对阿槿动手?就因为阿槿是陆澜的徒弟?”
    邓韶音冷笑,虽然从沈竹晞口中得知那位陆公子并非导致汝尘小镇覆灭的元凶,他对那人的印象一时半会仍无法改观,哼了一声:“都不是什么好人。”沈竹晞一哽,三人都缄默下去,一时间相对无话。
    沈竹晞终于坐不住了,起身到柜台端了碟早点过来,让辜颜用喙试了毒,就着热茶吃了:“怎么就我们三个人,其他人呢?”
    邓韶音烦躁不安地用手叩击着桌面,他从军中抽身,要在找到林望安后立刻带他回军中,不可久留。他心中隐约有微妙的不祥预感,可是细细探究,却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就在那团迷雾似的感觉越发清晰的时候,沈竹晞却忽然打断了他的思绪,大声说:“少帅,你为何要给沐余风求情?这样的人,残害殷慈,死了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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