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袖不知道他身上的寒毒是怎么来的,双眸又是如何失明的,七年后的第一次久别重逢,她还什么都不记得,算得上是素昧平生,可是如今将往事一一记起,在这个关头,她内心有千情万绪丝丝缕缕地纠缠而起,让她握着菱花镜的手顿住了。
    还是做不到,不能够对他动手。林望安从来不曾负过任何人,他那么好,自己怎么能对他毫无由来地出手。
    云袖心绪复杂,手上的动作便不由得一缓,而林青释按着唇角,咳嗽愈发剧烈,指尖有温热的血夹杂着冷雨流下,覆眼的白缎带因为被雨浸透而紧贴在苍白的皮肤上,可是那一片异样的苍白之下却隐隐透出些血痕。
    林青释医者仁心,到底不愿不动手杀人,解决那些悍然无惧的凝碧楼弟子就要费事许多,他用渡生挑起横溢的剑气,击打在进攻者的穴位上,让他们颓圮软瘫在地,这方法费心费力又耗时,他额头上很快布满一层晶莹,分不清是水珠还是冷汗,忽然身子一晃,直直往后倒下。
    云袖一惊,眼看子珂没能扶稳他,下意识地就要伸手去扶,可是她忘了手中还握着题为“薄游”的菱花镜,镜术的符文已经题写在镜面上亟待开启,这样一动,她只感觉手心巨震,居然在无意之中发动了分镜,薄游镜脱手而出,凌空悬浮,镜光横道乍起,亮如霹雳,对着林青释霍然便是直劈而下!
    云袖大惊失色,没料到几番犹豫之下还是阴差阳错对他发动攻击,但镜术是所有术法中唯一无法撤回的,她将错就错,抬手当胸结印,拨指又捻出数道符咒。与此同时,她余光瞥见,朱倚湄如梦初醒般的,终于活动起来,衣袂抖成一缕风,四散在凝碧楼众弟子之间。
    “戴好这个,这是护身符,可以免受镜术波及。”朱倚湄将小黄纸包逐个分发下去,命令弟子挂在脖颈上。所有人忙于拨弄绳索挂好,都停滞了一刹那,等他们再度想要围攻而上的时候,却忽然僵直着站在原地,发现自己一丝一毫都动不了,甚至连话都不能说。
    是湄姑娘!让他们动不了的是湄姑娘递上来的护身符!凝碧楼的弟子目眦欲裂地盯着他们的女总管,万分不解,不知道自己一向敬畏的上司为何会突兀动手,莫非……湄姑娘竟要反叛楼主吗?
    朱倚湄仗剑而立,眼神无波无澜地从下属身上扫过。狂风暴雨中,她容色憔悴,通红的眼底却蕴含着惊人的力量,仿佛飞瀑中升腾而起的中流砥柱。她侧身对着陆栖淮,余光扫过远远奔来的何昱,这句话不知是说给谁听的:“到了图穷匕见的终结时分了。”
    她回眸看了陆栖淮一眼,电光火石之间,她读懂了那人眸中稍纵即逝的意味,在转瞬间就达成了计策的共识。陆栖淮横笛在唇边,微闭上眼,按下手指,毫无预兆地吹出了直入云霄的第一声!
    笛声清亮激越,宛若千岁白沙浩浩荡荡扫过红尘,陡然冲破云霄,恰如雨后横亘天际的一线青虹,在刹那间压过了所有霹雳大雨的声响。陆栖淮吹奏的不知是什么调子,但显然极费心力,云袖侧眸瞥去,只看见他束发的玄冠寸寸崩裂开,黑衣黑发鼓荡而起,宛如泼墨写意而成的卷轴中人。
    可是当下的情况已容不得她再分神,何昱远远地掠来,毫不容情地把剑出鞘,嫌弃剑上青光暴涨,在死寂中如同闪电一般映照出满场僵立的人——那一剑太过凌厉,以至于铺天盖地压过了其余所有的光芒,带来的威慑宛如千针齐刺、万箭齐发,让她觉得避无可避、无所遁形。
    薄游镜上的符文徐徐展开,宛如流金泼墨一般晕染在林青释的后颈上,那是死亡的印痕。暴雨没能阻挡镜光愈来愈亮,林青释的模样很不好,他手指痉挛着扣住衣角,渡生剑颤抖得如同悉悉索索的碎沙动摇不定,在勉励压制着因为灵力波荡过巨而再度抬头的寒毒,他的襟前落满了从唇畔滑落的血,宛如白雪地上盛开的红梅。子珂到底是少年心性,这时满面惊慌失措,只是下意识地用手指一遍一遍徒劳地揩去他唇边的血痕,全然忘记了身后横亘在颈的危险。
    菱花镜光万千齐作,白衣医者的脖颈上有血滴如流星落向四面八方,云袖原本手下还留有一份余力,这时慑于何昱带来的威胁,也因为镜术本身的限制,终于将云氏镜术发挥到了极致。林青释本不擅长术法,何况此时单单压制寒毒就耗费了他全部心神,子珂扶着他,感觉到手底下的筋脉跳动越来越紊乱而微弱,不禁脸色惨白。
    云袖心往下沉,镜术将要完成,已然不可以撤回,她余光瞥见何昱那种冷锐肃杀的姿态,心知朱倚湄的猜测是对的,所谓关心则乱,林谷主确实是凝碧楼主唯一的弱点。可是她在阴差阳错之下,居然还是对林谷主出手了,是毫不容情、也无转圜余地的致命一击。
    她闭上眼,就要这么结束了……七年相伴,十四年友人。
    正文 第169章 浪蕊浮花尽其一
    然而,在最后一个符文从指尖划到镜面脱手的一刻,云袖忽然背脊绷直如弓弦,只觉得骇人的森然寒意从后脊倒灌而入,嫌弃破空斩下的这一剑快得超乎想象,剑光仿佛抖成一道笔直的琴弦,中分雨幕,一半是冷光绰绰,另一半寒雾氤氲。
    兔起鹘落之间,何昱施施然站定,嫌弃抵着她的脖颈,在剑尖处,无数凝成实体的镜光从中断裂,宛如脆薄的丝缕浸了冰后猝然崩裂开,居然用极为凌厉的剑法,生生地破开了镜术!他抬指虚晃一招,迫使子珂向后弯腰闪避,而后捧起林青释的手。
    镜术一旦不成,反噬颇为惊人,云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分镜绝学是如何被他这样举重若轻地破去的。她面色冷寂,咽下涌到唇边的血,将薄游和秋鬓双镜倒扣在掌心,凝聚力气试图伺机进行最后一搏。
    先前同朱倚湄商议时,她们思虑缜密,并非没有想到这种情况,只是何昱盛怒之下烈若千钧的出手还是大大出乎预料。凝碧楼主果然不只是智计过人,武学也厉害得惊人,几乎能与全盛时期的撷霜君相颉颃了。云袖仔细回忆那日的谈话,朱倚湄说,由她来对付何昱,为这一切做个终结。
    可是……云袖微微迟疑,湄姑娘虽然剑法惊人,比起凝碧楼主还是略胜一筹,她要怎么对付那人?她望过去,何昱半扶半抱着林青释,手指不动声色地探上对方的脉搏,脸容锋利而毫无波动,唯有手指却攥得紧紧,仿佛握着一把无形的剑,刺入皮肉,鲜血横流。
    “黎灼”,他慢慢抬头,迎空唤了一声。
    朱倚湄惨然变色,怎么会,黎灼怎么会在这里?黎灼先前被她借故强行留在楼中,她知道,这个鲜衣怒马的少年人并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潇洒恣肆,其实内心深沉多智,他的蛊毒之术一直让人颇为忌惮,或许……或许能抵消掉那个定身符的效应!
    黎灼从半空中一跃而下,红衣猎猎,眼神躲闪着,不敢直视朱倚湄,心中暗暗算计着那些符文上的蛊药发挥作用的时刻。嗯,大致还有半柱香时间,快到了。
    何昱漠然地扫视着因为术法而僵立在地的凝碧楼弟子,虽然猜到是朱倚湄所为,却并没有看她,也没有动怒:“我早就猜到会有这一日,在临行前,黎灼替换走了你那些符文,在上面加了提神清心的蛊药。”
    朱倚湄微微一颤,手指不自禁地探入襟怀,扣紧了那一支细长的筚篥,久久不语,直到仿佛汲取到了新的力量,才缓缓挺直脊背:“你违背了当初的承诺。”
    她神色死寂,仿佛不是在讲已故恋人的事:“你明明说过,再也不会让类似长……七妖剑客的事情发生的,可我最后却只得到了这支筚篥——”她用筚篥轻敲掌心,“我不在乎这七年剑下有多少亡魂,我不在乎中州是人还是云萝所居,我早就不是当初的那个我了,所以也不能苛求什么。”
    “但,楼主”,她直言不讳地当众说道,丝毫不顾及旁边目瞪口呆、僵立不动的凝碧楼众下属,“就是因为你,倾我一生,我还是没能等到他。”
    何昱默然,似乎不愿在这万般紧急的关头仍旧纠缠不清这些儿女情长的小事,按照他的推断,朱倚湄会突兀地这样提前撕破脸,实在不符合她向来的冷静从容。果然人皆有心上伤痕,再次听闻纪长渊的死讯,她便再次心头流血,按捺不住了么?不过这样也好,拔出楼中最后的隐患,而后奔往最后的的战场。
    “除了湄姑娘”,何昱挥了挥手,看着接连恢复动静、如临大敌的凝碧楼弟子,“也除了陆栖淮,杀光此地的人,一个也不要留。”他心知,朱倚湄平日威望甚高、积威太深,就算在此时,凝碧楼弟子也不敢轻易以下犯上,莫如留给那个暗中筹谋许久的人来动手。
    他缓缓地碾碎了袖间的一枚印符,召唤着那个从夔川城远道而来的人。
    “云宗主”,何昱将朱倚湄的事暂且放到一边,转过头来看云袖的时候,云袖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还是被那样的眼神吓了一跳,宛如平逢山上亘古沉眠的万丈玄冰,冷得彻骨,寒得锋利,碎霜一样扎入心扉。他冷冷道:“郴河云氏向来避世而居,你偏偏要涉足万丈狂澜,若被冲刷得粉身碎骨,可也由不得你了。”
    云袖眯着眼看他,眼神渐渐凌厉起来,争锋相对:“何楼主可真是托大了,你怎么知道,粉碎的一定是我,而不是所谓的‘狂澜’中德山崖乱石呢?”她将薄游横在胸前,清脆而短促地弹了一下镜面,铮然作响中,周围有什么悉悉索索的声响,数十人从雨幕中带着斗笠闪现,他们穿着一式的紫袍,腰间挂着玉牌,面纱覆面,瞧不真切。
    “平逢山的人?”何昱拧眉,“也有云氏的人。”
    云袖声音清脆如珠落玉盘,却蕴含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冷意:“还是数月前,殷神官观星觉察到隐族入侵的迹象,于是派遣弟子两两结伴前往中州示警。你我都知道,隐族只剩亡灵在不净之城中,殷神官所观测到的星象自然是认为变动过的——”
    她道:“而动手脚的那个人,就是不净之城里的卧底。”她将那日后来朱倚湄所说的事一一道来,留心观察着何昱的神情变化,但何昱脸容僵冷,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只是微微提了提唇角,说:“这些平逢山弟子,虽然被你召集起来,但也快要变成云萝了。”
    那些紫袍弟子鱼贯而立,不动如山,皆微垂着头,平静而死气沉沉的模样,腰间飞凤的玉牌却闪烁着柔和的白光——那是来自平逢山圣湖的术法庇佑,即使变成云萝,也能借此守卫住他们心神不失。
    陆栖淮静静地往这里看,玉笛依旧横在唇边,看手势,像是要吹《兰因》的起始音节。这一支曲极为冷肃霸道,可以夺舍、唤灵、送入往生,一曲吹出,就再无转圜余地。何昱凝视着他,嘴唇勾起如刀的弧度:“有意思,陆公子也要动手吗?”
    他用嫌弃遥指云袖心口,眼神在女子流仙裙袖摆下露出的一截玉环上定了片刻,冷冷道:“我猜你不知道,撷霜君现在如何了。”
    陆栖淮面色陡变,手微微一颤,玉笛的一端清脆地磕在贝齿上,他负着手,心往下沉——不错,先前朝微和幽草独自留在玄光寺里的,他没想到何昱会亲自来到夔川,所以不曾留下陪同朝微。何昱能出现在这里,必然已经是先去过玄光寺了,那朝微……
    所谓关心则乱,暴雨冲刷了他眉眼间的沉静,整个人都略微躁动不安起来。在他身后,紫袍弟子和凝碧楼的人混战在一起,黎灼和子珂斗得旗鼓相当,朱倚湄提剑旁观,与这一方诸人无声对峙。陆栖淮几乎是片刻间就笃定了主意,他若执意离去,这里没有人能拦得住,一定要去看看朝微现在到底怎么了。
    何昱将他瞬息万变的神态尽收眼底,试探着想要弄清楚陆、云二人扑朔迷离的关系:“雪鸿组织的人抓走了撷霜君,你要是现在追过去,那还来得及。”他扬起下颌,对着云袖的方向,其中的意味很明显:“你要是留下来,或许与我不分伯仲,或许略胜我一筹,还能救下云宗主的性命。”
    “你要是离去——”他刻意拉长了语调,同时不动声色地抬手扶了扶倾在身侧、陷入昏迷的林青释,眼神从场中众人扫过,所有人都自顾不暇,而朱倚湄也即将陷入苦战,此间缄默对峙的,就只有他和对面两人。
    他道:“你要是离去,云宗主的性命,或许就要葬送在这里了。”
    何昱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去看对面人错愕的眼光,只是折了一角衣袂覆在林青释额前,仿佛想要为他遮住兜头浇下的冷雨。在这样艰险至极的时刻,却是他挫骨换血重生以来,离林青释最近的时候了,他只觉得对方紧挨着自己的半个身子烫得惊人,灼热得仿佛就要燃烧起来,让他悚然惊动。
    云袖洞彻出凝碧楼主从未在旁人面前显露过的柔和神色,她猜得没错,林青释于何昱,确实是不一样的,可是如今验证了这个猜想,她却没有什么法子。而陆栖淮……陆栖淮遭她三番五次追杀,早已势同水火,如今虽然还力持平静地站在这里,想来内心已经对她深恶痛绝。
    ——她知道得很清楚,因为她和陆栖淮是同样的人,他们最厌恶憎恨的就是背叛,尤其是曾倾心以对、相交甚深的人。
    可是,她和陆栖淮毕竟不是完全一样的人——那是她第一次为之流泪的人,所以她拼了命也要守住,就算对方完全不知晓。他怎么会知道呢?就此留一个孤绝转身的背影也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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