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栖淮神色无波无澜地解释:“阿槿,梨花酒中确实有石中火,可是对于你来说,却也不只是石中火,你本来就有周期的遗忘失忆的毛病,所以服下石中火会提前你忘记的时间,等到你再醒来时,不仅会忘了殷景吾,也会忘了我,忘了撷霜君,忘了现在的一切。”
    阿槿心知无力反抗,只是睁着空洞的双瞳望着他,喃喃地质问:“师傅,是因为我知道了您的计划,您又不能杀我,所以您才用这种方法吗?”
    陆栖淮显然愣了一下,然后轻微而坚定地摇头:“当然不是。”
    “你还记得我收你为徒的时候说过什么吗?”陆栖淮唇畔露出些微笑意,“我说,只要你在一日,我就护你一日。”
    “我想,在此刻让你忘却一切,也是我能做的,最后的‘护’了。”陆栖淮冰冷的手指探过来,为她阖上眼眸,“云袖会照顾你的余生,当然,你也要照顾她。”
    “不,师傅,您要做什么!”阿槿终于在此刻抓到了蛛丝马迹,这不对劲,师傅这种了却心事的表情是怎么了?他怎么好像是在交代身后事呢?从撷霜君到自己,再到云宗主,几乎都被妥善地安置好,那师傅呢,他要干什么?
    “师傅,你……”阿槿这句话并没有来得及说完,就被冻结在了喉咙里,她最后只看见陆栖淮放开了她,侧对着长天,神色决绝如同殉道,投映下一道冷锐的剪影。
    “我也要去完成我今生的使命了。”这是她这辈子听师傅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正文 第187章 故人似行人其一
    “不必进来。”陆栖淮道。
    疏雨过帘,冷风萧瑟,云袖无声无息地掩上门,刚迈出的脚又收了回来,这一方空间里便只有她轻若虚无的脚步声,缓缓出门去。
    云袖在窗边停驻了一会儿,看陆栖淮半坐在沈竹晞踏遍,手撑着额头,他的目光深远寂然,仿佛装下一整片窗外曙光乍现的天空。她打了个激灵,忽然觉得苍涯如此单薄瘦削,在冷风中金棕色衣袂翩然席卷如云,整个人好像随时都会升空而去。她心中涌现出极大的惊怖感,生怕对方就这样消失无痕。
    她忽然有种冲动,想要去紧紧地伸出手攥住他的手,将他冰凉的指节紧紧包裹在掌心。然而,陆栖淮脸上那种陌生的神色让她望而却步。
    云袖心中涩然,微微别开脸,为什么陆栖淮分明站在她身旁,她却觉得她们之间远隔如天堑呢?他们已经算是恋人了,本该亲密无间,可是他好像远得连一片衣角都让自己抓不住。此刻他在想什么,又即将要说什么呢?
    陆栖淮忽然回首,无声地催促她离开,施了一个隔声的结界,而后状似毫无留恋地再度回头,眼神不避不闪地紧紧定在沈竹晞脸上。少年人睡颜沉静,在梦里眉目弯弯,似乎想起什么愉悦的事情,唇畔微微勾起,弧度像天际的新月。
    “独自在黑暗里走了这么久,我就要走不下去了。”陆栖淮静静凝视着,明明眼神落在他身上,目光却是涣散的,像装了一片无垠的虚空。他说着如此沉重的话语,可是却面无表情,连声音也无波无澜,仿佛是跋涉的旅人已然不堪重负。
    “朝微,你现在听不到,反正听到了也会忘记——我只敢在这个时候说,再不说,我便真的无以为继了。”陆栖淮说话的语调罕见地迟缓起来,可是细听来却没有半分犹疑,“从此我又是一个人了。”
    “虽然这千百年来,我都是一个人过来的。”陆栖淮敛了眉眼,力持平静地说着石破天惊的话,“其实我千百年前就认识你——我的时间线是全然混乱的,缺一老人算不到我的命格,我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只命悬一线,萧居雁说的没错,我是一个溯时者。”
    “我可能是古往今来唯一的一个溯时者了。”陆栖淮心潮如沸,“溯时要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我从一百一十年后溯时回到如今,为了溯洄这一百年,我要用一生的时光和千年的孤寂来换取。”
    他语调平和而时有起伏地对着沈竹晞讲述着,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揭开尘封已久的故事,抽丝拨茧,直至剜心蚀骨。这个故事实在太过于沉重,不应当让清醒的沈竹晞去背负,可是在对方昏迷时这样平淡讲起,就好像对着淙淙流水,缓缓荡涤去心头的尘埃。
    他道:“朝微,原本在一百一十年后该有的那个时空,我是不死不灭的,就是所谓的永生者,和阿槿一样。那时候你我是挚友,就像如今这样,我亲眼看见你死去,可是我实在不能接受你死去的这个事实。就像那一日在纪长渊的墓室里,通过引梦石你所看到的那样,你最后葬身于平逢山上的红莲劫火中。”
    陆栖淮声音发涩:“那是你,绯衣猎猎的你,或者说是方纹井。”
    “萧居雁管窥蠡测,随性臆断,一下子猜错了很多事,可是他关于方纹井的这点说得千真万确,你确实是方纹井,方纹井就是你。”陆栖淮说,“原本,夺朱之战并没有终结在七年前,隐族人也没有全部变成亡灵遁入不净之城,在原来的时间线上,夺朱之战停了又打,打了又停,一直打了一百一十年!”
    “那时很长的一段时光,岱朝和隐族的数代人都生活在长久的战乱和脆弱的和平中,而你,你在干什么呢——”陆栖淮抿着唇,若有所思,“在南离古寺的落幕之战中,苏晏没有打开不净之城,打开城门的是金夜寒,你也没有死去变成一缕亡魂,而是被云袖和殷景吾联袂救下。”
    “金夜寒是不净之城的势力,在如今被篡改的时间线中,表面上看是因为何昱吹奏的一曲《来夜》刺激到她,所以她纵身入不净之城,以身为饲。事实上,这都是算计好的,她将自己的弱点告知何昱,何昱聪明绝顶,却还是被她反过来摆了一道,给了她一个投身入不净之城的完美契机,不必像原本的时间线那样,与天下人公开决裂。”
    “扯远了,还是说你——在那个时间线中,因为金夜寒的动作,不净之城的亡灵肆虐猖狂,已经蔓延遍了中州。你用一百一十年研究出了一劳永逸解决亡灵的方法,那才叫真正的以身为饲——你决定在平逢山上打开不净之城,同时燃起红莲劫焰,引发不净之城的河水倒灌而下,而你和亡灵们先遭受劫火洗礼,后经过无底海水冲刷,尽皆魂飞魄散,永生永世不复存在。”
    “其实这法子很简单,也并非没有人想到,只是从来没人愿意那样牺牲自己,除了那时候的你,方纹井——朝微,你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方纹井明明和沈竹晞同样都是你,却是截然不同的人。夺朱之战将方纹井铸造成了一柄利刃,云袖和殷景吾的舍身相救让他意志如钢铁,心如止水,以至生无可恋,所以最后才做出那样的决定。”
    “而我原本是在夺朱之战期间认识你的,我目睹了你的改变,万般痛心,却无能为力。”陆栖淮一气说了这么多,半蹲下将脸埋在臂弯里,因为压住了嘴唇,说话的声音沉闷而嘶哑,“正如你在引梦中所见,我在你魂飞魄散前一刻赶到平逢山,可是仍旧无法阻挡你给十万亡灵殉葬。我那时候痛惜你的离去,悲恸至极,这种过于强烈的情感凝结成实体,让分外敏感的周遭环境觉察到,也因为你所造成的天上之河的动荡,那一次,我误打误撞地找到了无底海岸的入口。”
    陆栖淮停顿了许久,艰难地组织着词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睡梦中的沈竹晞双眉似乎蹙起一丝,连带手指也些微地动了动。他明白,沈竹晞确实能听到他说话,可是在三天后醒来时就会忘记,于是他讲话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分外柔和些:“无底海又名天上之河,也叫归墟,在归墟逆流而上,就能溯时而归。”
    他说:“我那时候就决定了,我要回到一百年前你刚出生的时候,去救活你。”
    “那里面是一片纯然的深黑,我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往前走,生怕滑落到深海里,去往某处不知名的时空。而我进去的时候,有一道声音——或许是归墟的神灵,他告诉我,归墟和外面的时间是十比一,如果我想要溯时到一百年前你还在的时候挽回这一切,就要在归墟里不停地行走一千年。”
    “他不肯轻易放我溯时而上,于是我们打了一场,后来他同意让我走,代价是用余生的寿命来换——我本来是不死不灭的,现在生命便终结于我进入归墟的那一年。”
    他说的轻描淡写,匆匆掠过,实际上是不愿意再回想那段经历。他或许是古往今来第一个走进归墟的生灵,也是唯一活着走出来的,归墟中一直是望不到底的黑暗,沉坠在心上,而他睁着眼走了一千年,每走一步都像是在心上灌了铅,或是全身浸在辣椒水里,那种火辣辣近乎于凌迟的疼痛和恐慌无可抑制地包围了他。
    陆栖淮抿着唇:“那一千年中,我反复回想着过往的故事,如同沉溺深海,直到再无可思亦无可恋。在那之前,我的生命无比单薄,宛如滔滔不绝、永不停息的长河奔流向前,从来没有什么波澜迭起。”
    “朝微,一百一十年后的我不死不灭,无心无情,就和何昱所要制作成的那种云萝一模一样,我栖居在山中,长长久久,心如止水,不知年岁。如果不是偶然遇见你,或许我不知道怎样才算是‘活着’。所以在那种绝望的情境下,我能记起的,也只有和你相关的事情。”他淡淡道,不敢闭眼,生怕眼前一旦陷入黑色,那种窒息一般的痛苦又要再度将他淹没。
    他在回忆的深海中苦苦挣扎,竭力喘息:“我在归墟里感觉不到外界时间的变化,只是懵懵懂懂地往前走,凭着感觉在一处地方破壁而出,纵身跃入了无底海,离开了归墟。可是我对于时间的度量出了差错,我去往中州的时候,是夺朱之战爆发前的三百年。”
    陆栖淮垂下眼帘,唇畔笑容柔和如春水,说出的话却如喟叹:“然后我就等了你三百年——这三百年间,我依旧保留着某种程度上的不死不灭之身,容颜不曾有变更。我化名陆挽冬救了你祖父,然后施了法术,将自己封印在周家祠堂的画里,静候你的到来。”
    “你大概觉察到我体温过低,冷如霜雪,甚至没有心跳——毕竟我已经不算是活人,所以也不用吃喝,便在画轴里安然度日。”陆栖淮说,察觉到沈竹晞在昏沉中眉毛微微一动,不由得心往上提,屏住呼吸,静待了许久。沈竹晞也没有其他动作,于是他放心地继续往下讲:
    “我在画轴里守着你出生、成长,同时也能自由活动。还记得你在萧居雁那里看到的画吗?还有阿槿说的那些关于你的画像,那些画便是我那时候画给你的,关于你我相识之后,朝夕相对的那些颦笑点滴。等待的日子总是漫长而充满希冀的,宛如零落不起眼的种子在绝壁向深渊的断崖上生根发芽。”陆栖淮手指虚虚地勾画着,在遐想从前的事,“后来你就出生了,一开始只有这么大——”
    他用手比划了一个小团子,因为施了法术,指尖有白荧荧的光,收束不及,带起一团毛茸茸的,像一只凭空出现的白毛球,疏忽即逝。他将脸凑上去蹭蹭,微笑:“那时候你还是玉雪可爱的一小只,在很短的时间里,也就十年吧——对我来说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你忽然就长大了。”
    正文 第189章 故人似行人其二
    “周府是时间的罅隙,常有幽魂乱魄试图破壁而出,游离人间,我替你暗中解决了那些隐患,直到夺朱之战前一年,我短暂离开周府去追踪金夜寒,没想到在此期间休与白塔下的亡魂竟趁机逃入周府,而周家决定交出你作为溯时的牺牲品。”陆栖淮眼神骤然变冷,漠然道,“幸而此后夺朱之战爆发,亡灵无暇他顾,你又离开周府,这便逃过一劫。”
    “后来战争期间发生的事和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只出现了一个变数,苏晏。”陆栖淮双眉上挑,难以抑制地流露出疑惑之色,“苏晏像是凭空出现的,我的记忆里完全没有这个人,他心狠手辣、心思歹毒到极致,可是对你又那样好,几乎比得上我了,我几次想要对他下手,又觉得也能照顾你几分,单凭我一人总难免有疏漏。”
    “他到底是什么人,来自何方,又想要做什么,这些事情我始终没能弄明白,便如鲠在喉。后来我尾随你去了南离古寺,可是在那里,不知道是靠近天上之河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我暂时失去了神力和武功,变为了普通人。”陆栖淮微微颤栗着,将脸埋在掌心,话音断续如悬丝,“我亲眼目睹你在敦与神像下死去却无能为力,没有那一刻会比这更痛苦了,万箭攒心之痛也不过如此。”
    他没有说,当初在那个临近平逢山的地方,他再一次看着友人走向死亡,明明是同样的人、不同的音容,可是那一刻落在他眼里的撷霜君,还是渐渐和一百一十年后那个绯衣猎猎的身影重合了。他一直茫然而苦痛地在远处看着,悲愤欲绝,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为什么与他记忆中的截然不同。
    “那时候,我不知道你还剩一缕亡魂,不知道苏晏会想出用解命缕这种法子来救你,我以为你死了,比我记忆里的死亡提前一百年,而我又一次没能救得了你。我……”记忆和现实的轨道在此走向分岔,决绝两端,那时的陆栖淮恸入肺腑,万念俱灰,心底只有一个不愿承认却时时浮现的念头——
    是自己害死了他……如果自己没有溯时而归,就不会有苏晏这个变数出现,如果苏晏不曾处心积虑地挑拨离间,沈竹晞就不会为了救殷景吾而中剑,也就不会死了。他陆栖淮是空荡荡无过去、也无未来的人,不属于这个时代,却执意要溯时而归逆天而行,这种荒谬的事情终究要付出代价的,不止是在黑暗里踽踽独行的一千年,不止是舍弃永生永世的寿命,也许,这个代价还要应在沈竹晞身上。
    ——就像天穹上那一颗错乱轨道的星辰,所以与之交错的朗星,都被迫偏离轨道,去往不同的星海。
    那时候的陆栖淮冷眼看着自己从惊骇到茫然到悲恸再到死寂,不过短短数息凝视的功夫,他仿佛已经走过了两辈子的轮回,而那一颗心也被捧出来,从鲜活跳动,变得枯槁成灰。苏晏在金夜寒的步步紧逼之下放出了红莲劫火,冰冷的火焰刹那间如巨大的莲花绽开在寒冰冷雪之上,灼灼一如当年,令人窒息。
    陆栖淮轻轻吸了口气:“不论是一百年前还是一百年后,于我,命运扼住咽喉的那只手从未有丝毫放松过。”他顿了一顿,淡淡叙述,“我那时候觉得既然你死了,这趟溯时归来便再无意义,我茫然失措地直接一头撞进了火焰中,等到再醒来时,又回到了归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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