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任老爷这番话直接导致任丰年这两天周身怨气浓到散不开,见到任想容从面无表情变成时不时突然冷笑,叫人不寒而栗。
    路氏知道了只当做万事无虞,便是任老爷连着半月都在南苑过夜,她也一丁点儿都不像是有怨气的样子,该怎么贤惠就怎么贤惠,有多善解人意就有多善解人意。
    不过今儿个任丰年冒着大太阳去南苑,倒是同往常有些不同了。刚进院门便见一溜下人排开了站着,同待宰的母鸡没两样。任想容怯生生坐在上首,指着其中一个土色衣裳的:“就她罢。”
    说着又冲一旁的人露出微笑:“谢谢您啦。”
    那人点点头:“小姐不必言谢。”
    任丰年的脸刷的又沉下,在烈阳下鲜艳的宝石坠子晃了晃,扭头甩了脸子,明艳的脸上带着不耐烦,看也不看他们,便转身进了门。
    任想容看着她的背影眼眶都要红了,有些委屈对着那人道:“沐管事你快去回爹爹罢,他要等急了。”
    沐管事收回目光,嗯一声转身离去。
    回了前院,任老爷见了他也不由得面露三分笑,给小女儿选贴身懂药膳的也是迫不得已。想容身子大病初愈,身边每个懂药的,任豪实在放不下心。
    而那日宴上散场之前,吕家家主特意把他拉去嘱咐许多,却不着四六,说不清确切含义。任豪唯一抓住的重点便是跟在他身后的“仆从”不是一般人,是因缘际会,来任府是“休养”的,他须得要好生侍奉着,却绝不能露出异样,或是明面上当做贵客来待。
    任豪很聪明,他知道便是吕家这样的地位,或许也是他一辈子没法肖想的,那若是比吕家更高些,那便是比云雾更上方的事物了,一根手指便能把他经营十几年的事业碾作齑粉。
    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照做便是,他只日日暗求不要把祸事引到他任家来。即便心里害怕担忧,任豪还是能维持住面上的镇定,过两日也会记得指派些私下里已经完成的杂务给这人处理,显得他并没有在养闲人,而是提拔一个“能干”的“管事”。
    这头等折腾完任想容,任丰年从南苑里出来时天色蓦地变阴,不过几瞬便有几颗黄豆大小的雨滴落下。念珠和佛印两个给她赶回了正院里,反正在自己府里,想怎么任性也没人敢管。
    她只想一人走回去,路上独自想想心事儿。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她有些消化不过来。她却不曾想到,原本万里无云的天气说变就变了。
    任丰年抿着唇瓣,不肯回南苑躲雨,只好自己快步回院里。冷不防竹林里出来一个人,倒把她吓一跳,竖起眉毛正要训斥,却跌进那人深不见底的淡漠眸子里。
    李琨虽化作名不见经传的小厮在任家休养,却并不闲散,该做的事一样也不落下,而部下的折子皆是批阅过后交给暗卫处理,他自己并不亲自出面。
    今日批阅完,看了外面的天色和时辰,却莫名想出去走走。然后便无目的踏着青石板走,拐入竹林间的小道上。
    天上果然下起雨,他撑起事先准备好的油纸伞,发觉自己竟丝毫不意外的,看见那位任小姐被淋的通身湿透。雨水沾湿了轻薄的绸衣裹住青涩幼嫩的曲线,她有些茫然和恼怒的快步往回走。
    每次见到这个小姑娘,她十有八|九都处在愤怒和茫然之中。而他不满二十载的人生里,这样的情绪几乎杜绝。
    他手上执着一把雪青色的油纸伞,无意义的弯了弯唇角,把伞递给她。
    任丰年瞪他一眼,一把接过,没好气的说:“你家小姐我都淋成落汤鸡了!再撑伞有何用!”不过有伞总比没伞好,说着勉强护住身形,看也不看他,转身便想要离去。
    李琨瞧着她笑笑:“大小姐。”
    任丰年在伞下回头,顶着湿漉漉的长发,不耐烦道:“作甚。”
    李琨的长发也湿透了,雨滴暧昧的顺着俊美的曲线往下延伸,没入衣领里,却异常从容:“谢谢你,在那时帮了我一把。”
    任丰年嗤笑:“不必谢。”
    她虽不算聪明,却至少不迟钝。
    这个人从气度到举止到口音,怎么看都不是普通老百姓出身的。能在短短几月间从那样泥泞不堪的地方,到达现下这样的高度的人,就算没有她,也能达到想去的地方。更何况她也不过是拿他任性使气,故而别无所求。
    任丰年轻轻招手,勉强在心里说声谢谢,头也不回的执伞孤身离开。
    李琨转身回了竹林里,身边有影卫出现:“殿下,此女是否需要——”
    李琨眼里尽是冷锐,低沉道:“暂不必。”
    影卫叉腰道:“喏。”随后消融在身后的黑暗里。
    迎着滂沱大雨,李琨闭着眼几乎想要大笑不止,世间却是有人既不聪颖也无圣人之德,却有一颗意外纯真的心。也有人啊,就像他一样,一辈子活在恶毒的猜疑和腐烂恶臭的人性里,没有遇见异类的时候,世界总是那样自以为是的生长。
    任大小姐如此潇洒随意的结果,便是回了正院里,她也开始发烧。路氏给她气个仰倒,几乎衣不解带的守在她身边。
    期间任豪也来瞧过她几次,她皆昏着张嘴说胡话。
    “爹……阿辞想吃北街的镜糕……槐花蜜的……阿辞不想……不想学琴了,手手……真的好疼……”
    “好热啊……外祖母要……扇扇风……母亲、母亲莫要、伤……心……阿辞在……”
    “爹、爹……她们都说……你不要阿辞了……爹……怎么还不寄家书……”
    任丰年说梦话的时候蹙着每浑身都被汗浸透了,到了最后,眼角却流下一行无意识的泪来。
    路氏最明白自己的女儿,阿辞从不是多愁善感的人,有些情绪或许只有在梦中才能毫无顾忌的□□,没人可以说,自己有一颗比任大小姐更细腻更容易失落的心了。
    任豪沉默的在一旁守着,看着嫡妻垂眸的样子,握了握她的手。路氏第一次没有回握住他,只是静静的靠在任丰年的小床边,看着女儿苍白的脸庞。
    路氏很少把恨意露出来,这次是鲜有的一次,她无法控制的没有装成贤惠得体的解语花。
    若不是任豪强迫阿辞日日教那个庶女认字读书,若不是任豪选择无视了阿辞的抗议和不满,她一向健康的女儿怎么会病成这样!为此路氏罚了一院子的婢女下人,手段之严厉让所有从长安跟来的下人想起了从前的主母,到底是什么样子。
    不过,好在任丰年底子好,被照顾的很妥当,所以不曾有太多难熬的时候,热度便退下了。事实上醒来之后她对所有的事情都没有太多的印象,唯一记得的便是雨天里的青石板和有人递来的油纸伞。
    任丰年叫来被罚完的念珠,叫她把油纸伞还给沐管事,因为借了别人的东西总是要还的。
    日子总还是一天天的过,自她病愈后,任老爹总算是反省一番自己对大女儿的疏于爱护。任豪来正院来的更勤快了些,不过不管是路氏还是明玉,都没有能再怀上一个孩子。
    路氏对于任豪的醒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她对于任老爷打一棍子往前挪一步的惯性早已见怪不怪,反倒是选了个良辰吉日,把身边的大丫鬟碧翠抬了姨娘。
    碧翠是家生子出身,不过算起来还是路氏娘家的家生子,她的娘亲便是路氏儿时的奶嬷嬷,故而在几个大丫鬟里她同路氏感情最好。路氏自然把这个能“享福”的位置留给了碧翠。
    抬房这样的事路氏自然是询问了任豪。碧翠生的虽不是国色天香,却皮肤白皙透嫩,也算是清秀佳人一枚,日日在任豪眼前晃着,一早儿便入了眼。若不是路氏发现任豪瞧碧翠的眼光有些异样的黏着,倒也不至于这么快就肯抬房。
    一副金头面,一百两银子,一箱绸缎,碧翠的嫁妆能比得上外头小商户嫁女儿了。请席面的时候,任丰年也难得吩咐念珠和佛印拿了礼儿去好好吃趟酒,捧捧场便是。自她还在襁褓里的时候,碧翠就在了,少不得要照拂两下。
    碧翠抬了房之后任豪去正院和碧翠的小院子的时候变多了起来,去碧翠那块儿,碧翠瞧他眼色也总是劝他去正院,去正院里,路氏也会说碧翠到底刚抬的房,不能冷落人家。
    几次三番反倒是明玉那头空落落的,她气得银牙都咬碎了,却只敢按兵不动,到底她也只是个姨娘,生的也只是个姑娘,现下腰杆子也不粗了,三天两头要得两场头风。
    到了九月里,碧翠便有喜了。这下子对于任府而言都是大喜事,多久也不曾有新生儿诞生了?任豪忙于事业,一月也不过后院里去个七八次便算了得,碧翠能这么快有喜,倒是不曾估计到。
    路氏自然喜出望外,甚么好的贵的,都从库里检出来。任豪更是三天两头往碧翠的小院子里跑。
    明玉也算是学聪明了,三天两头也会带着任想容去碧翠的院子里坐着,毕竟任豪最爱看妻妾和睦了,况且碧翠有了身孕,总不好服侍。
    任豪听闻近来碧翠胃口大减,不由有些担忧,近几日有事无事便要去哄哄她,便日日瞧见任想容拉着婢女们在院子里捉迷藏或是玩绳戏,四处皆是笑声。
    明玉见任豪来了,便绞着手绢拿一双水润的眼睛勾他,又含羞低了头,继续同碧翠说些有的没的,手里还拿着粉缎子说是给孩子做个肚兜。碧翠歪了在榻上,瞧着有些睡眼惺忪,说话也少的多,恹恹的样子。
    任豪蓦地火便有些大了,这明玉也是有些不像话,呆在他身边那么久,倒连人颜色也不会看了!
    于是便出声道:“葛氏,你不必日日都来,也叫碧翠多休息会子,莫要拿她过厌气。”
    明玉听他说的这样绝情直白,愣了愣,眼眶便红了,擦擦眼泪不敢多说,端了针线篮子便默默退下了,连带着把任想容也叫了回去。她从前种种不过恃宠而骄,如今突然任豪的不悦,即便不甘心,也不敢造次,到底她能依靠的只有任豪了。
    送走明玉,碧翠只软声说自己倦了。任豪拿她没法子,只好看着她鼓起的肚皮,依依不舍的走了。
    任豪走后,碧翠的眼神清明了些,懒懒的窝在床上勾勾唇边。
    作者有话要说:  碧翠:我才是影后。
    ☆、第9章 第九章
    转眼到了第二年的上元节前。任丰年比一年前身量又高了些许,先前做的披风袄子皆不能穿了,为此路氏特意翻箱倒柜的把衣裳整理好了,拿去赏了下人,又找了裁缝来给一府的女眷和任豪皆一气儿一人做了十几套衣裳。
    上元节便要出门看花灯,猜灯谜,看舞龙舞狮,踩高跷,便是大家族的女儿也是要出门与民同乐的,万万没有还待在闺房中的道理。
    任家自然按着平遥的习俗,先扎了棚子,设好“天地堂”,挂好灯笼,设姜太公位,拜香炉,供奉祭品,祈求来年平安。任丰年在长安时候倒没有这样的说法,她同路氏两个人到了上元时候,总是驱车去外祖家,同几个表姐和表哥哥一同过了,到底求个热热闹闹的。
    今年她很显然的,要同任想容一块儿过了,不过听闻民间都传朝中动荡,太子储位不稳,如今平遥也有许多官兵镇守,对于他们这些不在朝中的普通人,实在有些怕人。谁知道若是朝中变革会出甚么问题?
    任丰年担忧自己还在朝中为官的外祖父,他虽不是甚么大官,却好歹有个大儒的名声,保不齐会出甚么事体,她便跪在太公位前,嘴里轻轻许愿:“但愿朝中太平,太子顺利继位,外祖父母平安和顺又一年。”
    一旁被任老爷借拜祭之名一同邀请来的李琨,倒是默然看她一眼。
    任丰年感受到他的目光,插完香,便原形毕露,白皙的小脸上露出嘲讽之色:“瞧瞧?瞧什么瞧?许你的愿去!祝你来年好晋升!”
    管他从前是什么人?现下落魄成这样,顶天便能当个任府总管,还不是给她提鞋的?日日装的跟世外高人似的,坍台死了!
    李琨丝毫不介怀,对了个口型:“借您吉言。”
    任丰年给气得脸上泛起淡粉色的红晕,水盈盈的杏眼瞪他一下。李琨被她瞧的指尖酥麻,不由握拳,淡淡看回去。她想呵斥两句,可是嗓子却发软,自以为有气势地娇哼一声,甩了水红色织金画白梅的披风便扭头回了院子。
    不过她将将回院子,又给路氏撵了出来。毕竟是个姑娘家,趁着没嫁人,还不在上元节出去乐乐?宅在府里头都是已婚夫人和老太太们,小姑娘就该多出去玩玩走走,省的日日板着脸在家里讨人嫌。
    任丰年睁大眼睛,撒娇道:“谁要同任想容一起出去啊,还不能让我好好过个节啦?”
    路氏靠在榻上,给碧翠的孩子绣肚兜呢,闲闲道:“你同想容各自挑些小厮和婢子罢,有人护着也不必整晚上都黏在一起,你总归是姐姐,再如何也不能毫无顾忌,上元花会散之前记得带着你妹妹一同归来。”
    任丰年到底是少女心性儿,心里也痒痒着,听到不必整晚和任想容一块儿,便有些动心了,矜持着出了远门,伸了手便点了三个小厮,和门外路过的沐管事。
    李琨默默停步,看着她不语。
    念珠:“大小姐,沐管事又不是小厮,是老爷的心腹呢,您这样,不好吧……”
    任丰年戴着雪白的兔毛手套,毛茸茸的叉在腰上,拖长了声线刁难道:“怎么?我这个嫡出大小姐还使唤不动你个叫花……下人了嘛?”
    李琨定定看着她腰间的毛茸茸,和一张天真漂亮的脸,半晌才道:“自然使唤的动。”
    任大小姐便带着四个小厮和两个心腹丫鬟,头戴锥帽出了门,身后还跟着拉着脸幽怨的任想容。
    到了花市,任想容便自觉同任丰年分道扬镳了,毕竟相看两相厌不是说说的。
    灯市人很多,任丰年个子娇小,又活蹦乱跳的十分灵活,不一会儿后头的人便给她落下几丈远。花会还要等上半时辰,她便去了猜灯谜的地方。
    虽然任大小姐每年都猜不中灯谜,但是她每年都坚持只是自己运道太差,看到的都是旁人猜剩下的罢了!
    对此三位表姐表示:“呵呵,都不想同你争。”
    表哥表示:“阿辞说的都对,他们太坏了!欺负小姑娘!来,哥哥给你猜个!”
    表哥猜了灯谜,把小灯笼拿给小丰年,她的小脸拉的更沉了,不过不一会儿又开心起来,拿着小兔子灯笼,踩着绣鞋,蹬蹬扯着路表哥的袖子去放河灯,选花神。
    历史总是有惯性的,说猜不到,就不必费力了,因为任丰年今年仍旧猜不到。
    看着一旁穿着布衣的三岁小童拿了灯笼原地蹦跳嘻嘻哈哈,任丰年的脸瞬间黑了。哼一声,一转头便撞上李琨的沉静的黑眸。
    他在后头瞧着她一会儿了,看她如此没有耐性又强自克制住羡慕,装出无所谓的样子,略有无奈。他个子高挑结实,长臂轻轻一扯,便拿到顶上最难猜的一张牌,看了一眼,便提笔把灯谜写在后头,笔迹同批折子时又不同,一笔一划的标准楷体,写得很认真,也很好看。
    任丰年看到他的字儿倒是微微睁大眼,抿抿嘴,一肚子的坏话却没有说出口。
    她只跟在他身后,拿了他递过来的一盏精致漂亮的描金宫灯。这是她在灯会得到过最好看的灯笼了,她心不在焉的想,又忍不住透过纱帘看那人垂在一侧,修长漂亮的双手。
    她说:“你的字儿,很不错。”
    能让任大小姐夸赞的字,绝对比她本人要写得好得多。她最爱欣赏看优雅好看的字,更加信奉字如其人的说法。
    李琨在灯火阑珊里回头,鼻梁高挺唇线优雅,他好像没听见她的话:“这里人杂,跟紧些。”
    任丰年看他一眼,莫名红了脸,哦一声,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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