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指指那山悬崖, “要是刚才掉下去,你猜被人发现之后,会不会说我俩殉情?”
    久久没等到她的回答,陈声顿了顿,但胸口那团火越烧越旺,终于烫得他开了口。
    “路知意,我知道你还在生我气,歉我道过,但现在回想起来,不够诚恳。那天说了那么多伤人的话,是我不对,但那些话并不是我的本意。”
    “……”
    “我这人,不可一世,一路走来顺风顺水惯了,从来不懂得失败是什么滋味,眼里只有自己。可刚才摔下去,爬不上来,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我才忽然开始后怕,万一没有人发现我不见了呢?万一没人来救我呢?”
    他说:“我在想,如果我就这么死在那,我最遗憾的是什么。”
    这话在崖边已经说过一次了,可他还要再说一次。
    “路知意,我还有话没告诉你。”
    路知意却没说话,只仰头望着天,半晌才轻声说了句:“星星出来了。”
    陈声亦抬头看天,原本想说星星有什么好看的,他有更要紧的事想告诉她,可仰头的一瞬间,话音戛然而止。
    同一片天,高原上的星星竟和城市里的全然不同。
    他们坐在海拔接近四千米的红岩顶上,抬头一看,星河漫天。
    原来人在高处,是真的离星辰更近一步了,没有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没有不夜城的辉煌夜色,此处什么也没有,一片漆黑。可陈声生平第一次发现,原来真正的夜色是不需要人间烟火点缀的。
    过去看到的是城市里寥寥无几的星星,今日所见,是深蓝色苍穹如幕布般蔓延眼前,星河陡现,耀眼到令人屏息,令人震撼,令人词穷。
    云雾散尽,明珠漫天。仿佛伸手便能触到其中一颗。
    陈声静默地望着这一幕,听见路知意在耳边轻声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现在换我来说。”
    “我知道我比起城里的女生来说,土里土气,眼界匮乏。我没有光鲜亮丽的外表,没有白净好看的皮肤,我甚至做惯了农活,浑身上下都是贫穷的烙印,可是陈声,我从来不觉得这是我的缺点。”
    他慢慢地收回视线,侧头看她。
    路知意依然望着天上,平和而从容,有风吹过,她散落耳边的发尾被吹得烈烈飞扬。
    “因为我知道,哪怕她们生活得锦衣玉食、花团锦簇,可她们抬头时望不见这样的星河,清晨时也看不见这里的云瀑、日出。她们没听过牦牛饮水时会唱着怎样欢快的歌,也不知道路上开满的花哪一朵叫什么名字。她们没有抱过刚出生时胖乎乎的小猪,也不知道费劲千辛万苦爬上这样高的山峰是为了什么。”
    她侧过头来望着他,笑了,“可我知道。我是山里的孩子,我知道伸手就能摘到的星星有多亮。”
    她伸出手去,在半空中收拢五指,轻飘飘的一个姿势,仿佛将星辰纳入手中。
    然后笑了。
    “你不觉得奇怪吗?明明是同一片天,为什么在城里的你,和在这里的我,看到的却是完全不一样的星河?”
    陈声望着她,很久很久没说话。
    山间真冷,刚爬上来出了一身汗,被风一吹,像是要结冰。脚踝扭伤的地方一阵阵疼得厉害。
    可这些都不及他胸腔里的波动来的剧烈。
    他望着她,说:“路知意,星星不在天上。”
    在她疑惑地朝他投来目光的那一瞬,他伸手拉过她,吻上了她下意识闭上的眼睛。
    温热,颤动,睫毛像蝴蝶振翅。
    路知意反应过来后,立马伸手推开他。
    他笑了,说:“在这里。”
    他一瞬不瞬望进她的双眸。
    哪有什么星河漫天?星星只有一颗,在她眼睛里。
    气氛有短暂的凝滞,路知意平静地擦了擦眼睛,仿佛要擦去他留下的痕迹。
    “陈声,我并没有原谅你。”
    他说:“我知道。”
    “我以前没有自卑过,我穷,一无所有,活得像野草,但这些都是我引以为傲的东西。因为一无所有,所以懂得为想要的一切去挣扎奋斗。”路知意静静地看着他,“旁人说什么做什么,好比唐诗看不起我,好比赵泉泉看我的眼神,这些我都不在意。”
    “直到遇到你。直到亲耳听见你说出那些话,我才知道我并不是不在意。”
    人活一世,又不是一座孤岛,哪可能不食人间烟火,对他人的轻蔑毫不在意?可那些目光只能是来源于和她毫不相干的人,不能来自她在意的人。
    她在意他。
    她钟意他。
    她仰慕他。
    她从看不起他,到逐渐开始依赖他,并且毫无自觉。
    路知意摊开手,借着手机的光线展示出自己的贫穷,“你看,我们差别多大。”
    这双手布满薄茧,粗糙不已,偶有伤痕,肤色偏深……
    她的目光落在陈声那白皙纤长的手指上,他曾用那双手背过她、拉过她,握住方向盘送她回家,从车窗里伸出来漫不经心挥舞两下,在开水房里替她系上围巾,抓住她的手腕用力咬上一口……
    过往铺天盖地袭来,她想哭,想笑。
    年少时同龄人早熟,藏着掖着的喜欢,她从来不知是何物。晚熟如她,一心读书,盼着从大山里走出去。可走出去后,她终于尝到这姗姗来迟的感情。
    可没人告诉过她,这感情并非全是欢喜,在她的贫穷与卑微之后,还藏着苦涩,藏着自卑,藏着患得患失,藏着怯懦退缩。
    陈声攥紧了手,心脏一阵紧缩。
    他说:“对不起。”
    “对不起,路知意。”
    “是我一时鬼迷心窍,知道小伟对你动了心思,心里又急又气。我只是为了打消他的念头,随便说点什么都好,只要他不再纠缠你。我是一时情急——”
    脑子里乱糟糟一片,他理不清个头绪,想把它们一股脑说给她听,可二十年来疏于交流感情,很多话卡在喉咙里,反倒失去了侃侃而谈的能力。
    他想去握住那只饱经风霜的手,却见她轻飘飘收了回去。
    路知意静默地与他对视片刻,摇头说:“你不是一时情急,那些事实都在你心里,你没有因此看不起我,但你都承认了它们。”
    “我黑,平庸,不好看。家里穷,养猪放牛,还有这样一双手。我和身边的同龄人格格不入,没有好看的衣服,没有漂亮的妆容。我一心扑在学习上,可不管怎么勤奋努力,都不及你的天分和聪明。”
    “陈声,很多话说出来时不经大脑,反而更真实。”
    她扬起嘴角,轻声问他:“你要知道,像我这种一无所有的人,一旦拥有了什么,是死也不会松手的。你想好了吗,你真的要接受我的一切?我的好,我的坏。我的贫穷,我的一无所有。”
    陈声想说点什么,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
    他知道她原谅不了他,因为就连他也原谅不了他自己。无意中的伤人,最为致命。偏偏他一击即中,还击中了要害。
    那些念头翻来覆去很多遍,他只说出一句:“路知意,我没有看不起你。”
    路知意点头,“我知道。”
    她站起身来,“差不多了,回去吧,再待在这该冻出病了。”
    她弯腰去拉陈声,想扶他回去,可陈声不愿就此罢休,用力把她朝身边一拽,她便猝不及防跌倒在他身上。
    他还有话没说完。
    与此同时,凌书成在片刻前发现帐篷里意外消失的两人,穿好衣服走了出来,开着手机上的电筒,一路寻来,蓦然看见叠在一起的两人。
    起初没看清,他下意识把灯光朝那一团黑影照了过去。
    下一秒,对上路知意和陈声的目光。
    凌书成手一抖,险些没把手机扔了,好不容易拿稳了,捂着眼睛怪叫一声:“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打扰了打扰了!”
    然后转身就往帐篷跑。
    跑到一半,他想起什么,又回头叮嘱:“大冷天的,野战虽刺激,千万别冻病了!”
    转回去,没过两秒又扭头,再添一句:“记得做好安全措施,别闹出人命了啊!”
    “……”
    交心的时刻异常短暂,稍纵即逝。
    没多久,帐篷里的人都穿好衣服出来了,听路知意讲述了陈声险些跌下山崖的过程,个个都瞠目结舌。
    凌书成笑嘻嘻地冲路知意说:“美女救英雄,干脆你让陈声以身相许得了!”
    有人立马跳了出来:“我武成宇第一个反对这门亲事!”
    李睿:“你凭什么反对?”
    于涵:“凭你这壮硕的身躯,发达的四肢?”
    张成栋:“和你这简单的头脑,死绝的浪漫细胞?”
    武成宇:“???”
    换做平常,陈声一定会加入嘲讽大军,给予致命一击。可今天,他没有再说什么。
    他和众人一起坐在湿漉漉的地上,仰头看着那一片壮丽的星河,慢慢回想起李睿在大巴车上说过的那一席话。
    李睿说,武成宇从上学期开始就喜欢路知意了,在她还没有展示出过人的成绩时,在她皮肤最黑高原红最艳丽时,在无人发觉她的美时。
    有那么一刻,陈声忽然记起自己那日对陈郡伟说的气话,说来奇怪,因为话不过脑,他转头就忘,这些日子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来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
    可这一刻,他悉数回忆起。
    他看着那璀璨星河,苦笑片刻。事实上他还不如武成宇。
    傲慢如他,根本配不上路知意。
    可那又怎么样?
    拖着一条肿的老高的腿,他和众人看了大半宿星星,他人看的是天上星,而他看的却是眼前人。
    看着看着,陈声心不在焉地想,是他错了,道个歉如果不能让她消气,那就另想办法找补。
    横竖今天为了排泄,差点滚落山崖,老脸都丢尽了。
    也不差这点了。
    最后裹着被子挤进帐篷,躺在她身后时,他破天荒没去画圈圈,也没去拉扯她的头发,规规矩矩睡在那。
    路知意觉得后脑勺一直有道火辣辣的视线,大有要把她点着的趋势,最后迫不得已回头低声呵斥:“不睡觉,瞪着我干什么?”
    陈声:“静思己过,忏悔自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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