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他一起经营那茶馆,日子不算富裕,但也过得去”恬淡的脸庞上颧骨处微微泛红,看见面前的人正盯着自己看,羞涩的一笑说:“入冬了,风大,吹的脸都红了,从前到是很在乎,现下是快做娘的人了,也顾不上了”不自觉的将手拂在自己肚子上,笑着说:“从前我们说过的,若是我当娘了,你要给我儿子做舅舅,这话可还算数?”
    “算数”箫信的手轻轻搭在梨娘的肚子上,一点力也不敢用,仿若稍微用力便会惊醒里面正熟睡的小东西一般,轻声说:“我这外甥可还听话?千万别学你娘亲,伶牙俐齿,将来不好讨媳妇”
    那肚子里的小东西仿佛听到一般,突然伸出一只手“咚”的一声撑起一边肚皮,横着划过来,隔着衣服都能看见那一道鼓起从左划到右,惹的两人哈哈大笑:“你看见了,你这外甥不是个省心的”。
    都说新生是一个新的开始,箫信看着梨娘幸福的笑意,再看看她肚子里那“折磨人”的小东西,不由的心生感慨:真好啊。
    “你呢?你过的好吗?”见箫信不说话,梨娘兀自说道:“从前不知道你是这么尊贵的身份,更不知道那人竟是……”话没说完,突然看到箫信原本挂着笑意的眼角慢慢垂下,知道他这些年心里有仍有疙瘩,便缓缓说:“来时,佑棋都同我讲了,我知道你不怨他是皇上,你只怨他骗你,对吗?”
    见箫信慢慢低垂下的眼角,梨娘嘴角浅笑继续道:“我知道,这些年你心里一定想过,若是他当初直言问你要,你也不一定会不给,但他偏偏用了骗,所以你心里这结怎么也解不开,对吗?”
    缓缓拉上箫信冰冷的手,像个大姐姐一般温柔拍打着他的手背:“你一直喜欢他,却不知道他当年对你的种种是为了虎符还是因为喜欢你,对吗?”
    温柔似水的几句‘对吗’,直问得箫信心里一阵酸楚,梨娘啊梨娘,这么多年没见,你还是那个说话一针见血的人,还是那个旁人怎么隐藏,隐藏的再好,都被你如同吃饭喝水一般平铺直叙出来的梨娘。
    “你呀你……”这口气像极了贺佑棋,轻轻饮下一口茶,方才道:“人生匆匆几十年,你们所选皆没有对错,但会错过,与其整日在这天合馆琢磨他从前对你的种种是为了虎符还是真的喜欢你,倒不如指着他鼻子问一句,你魏铭启是不是真的喜欢我?”看着面前的人微微皱起的眉头,梨娘伸手去抹平那眉心,劝解道:“你浪费的不是旁人的岁月,都是自己的,两情相悦,要学会珍惜,日子过得可快呢”。
    那年深秋刚过没多久,京城便下雪了,洁白如鹅毛的雪片一夜之间覆盖了整座皇宫,红墙金瓦的富丽堂皇被厚厚的白雪覆盖,有种说不出的肃穆。梨娘走后没多久,便收到她的来信,十月初八,梨娘生了一个大胖小子,皮肤极白,大约是随了娘亲,箫信派人送去了一应补品药材,还叫人捎去了一块上好的翡翠玉佛,信中说道,上次走的匆忙,这是赠予外甥的定礼。望着澤城的方向,箫信时常会想起梨娘当日语重心长的话:两情相悦要学会珍惜,日子过得可快呢。
    是夜,皇宫中四处宵禁以后,一道黑影自御华池倏忽闪入凤鸣宫,速度太快,没人能看清。那黑影一闪而入,是一名身着夜行衣的年轻男子,大殿正中,姚淑湘端坐于正座之上,屋内没有烛火,灰色的月光洒在姚淑湘苍白冰冷的脸上,那黑影见到姚淑湘立刻跪于殿中。
    当年姚炳仁五万旧部中有一支仅有五人的死侍,称为寒鸦处,当年战乱四人皆死于战场,如今只剩一人,但对于姚淑湘来说,如今一人足矣,因为她要做的事情,只有一次机会,且只能成功,否则将一败涂地,再无翻云覆雨之日。
    “都准备好了吗?”大殿正中,姚淑湘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冰冷的眼睛略过跪在殿中的人,望向窗外浅灰色的月光,灰蒙蒙一片笼罩在庭院里被雪覆盖的腊梅上,连那傲骨的梅花都失去了颜色,其实这些绚丽夺目的东西对于姚淑湘来说早就毫无意义了,自从进了宫,在她的眼里一切都从未有过颜色。
    “准备好了”跪在殿中的人恭敬的将头又低下几分,半晌,才小声的问了一句:“娘娘,可想好了?”
    “我如今,还有什么没想好”过了许久,姚淑湘淡淡的说:“从前,我藏了太多,藏了太久,藏得自己快忘了自己是什么性子了,人人都道我贤良淑德,我也差点以为自己是贤良淑德呢”姚淑湘一直麻木冰冷的脸上突然露出一丝笑容:“自古后位,没有贤良,唯有狠辣,方能稳固”。
    那夜的雪无声无息的下了整整一夜,黑衣男子在深夜就匆匆离开,但姚淑湘始终端坐于正殿当中,一直到天亮。
    天合馆的门槛还和以前一样高,魏铭启费尽心机也没能进去,连梨娘的大胖小子眼看都要满月了,箫信对他始终还是闭门不见,自己送进去或者假借贺佑棋送进去的东西都石沉大海,偶尔能听到老仆出来笑着道一句:世子多谢皇上关心。
    一筹莫展的皇帝终于忍不住了,给自己出了一个馊主意。
    深夜浓雾一片,箫信已经让伺候的老仆去休息了,自己点着一盏油灯倚在,屋子里炭火烧的正旺,烛火也半明半暗,眼看就要熄了,没有心思再续上,箫信手里拿着的书也渐渐要滑落,困意席卷,正准备要休息,忽而听的窗外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谁呀?”以为是老仆起身,箫信小声喊了一句,却没人应。
    起身刚打开木门,一阵寒风迎面而来,冷的箫信一个哆嗦,裹了裹身上的单衣,刚迈出一步,便突然被一个温暖的怀抱从后拥住,心下一惊,正准备回头,身后那人便捂住了他的嘴。
    “嘘……”
    “是我……”
    声音熟悉,温暖依旧。箫信突然想起,好像许多年前,也有一个人在大雨滂沱的深夜为了给他送药,从黑暗中走来,轻轻拥住他,在耳边温柔的说:嘘,是我。
    缓慢的转头去看,那人却一身狼狈,腰间的佩玉被扭到了身后,衣衫凌乱,下摆也不知道为什么被撕了个口子,额头前一缕发丝飘在眼前。再抬头看了看墙边还晃动的树枝,银色的雪花还簌簌下落,心头一惊。
    “你爬墙?”
    抓住刚想挣脱的手,魏铭启一把将人搂的更紧:“你又不肯见我”。
    箫信心里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觉得自己挡他也是一时,只是为了给相互一点时间去思量,却怎么也想不到,竟会逼得堂堂九五之尊去翻墙。
    “放开”半晌,箫信才反应过来自己还在那人怀里,想挣脱一下,却突然发现好像自己并不抵触,所以手上也并未真的用力。
    “没人能看见”魏铭启依旧温柔的在他耳边轻声说:“他们都睡了,我偷偷跑出来的”
    “怎么来的?”
    “我从书房的窗户翻出来的”语气像极个孩子,还在为自己的一点‘功绩’炫耀。
    “翻窗,爬墙,皇上还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啊”
    “没办法”轻轻叹一口气,魏铭启将怀中的人搂的更紧,“我的幺儿不愿意见我”抱了许久,魏铭启才又道:“别生我的气了,你看”掀开宽大的袖子,露出一小节手腕,手腕上一道不深不浅的疤痕,伤口已经彻底痊愈,但依旧可以看出有一道白色的痕迹:“我都受伤了”。
    魏铭启的语气里像极了撒娇邀功的孩子,箫信心里觉得即好笑又温暖,却依旧不想给他什么好脸色,便假装冷冰冰的说:“皇上多保重龙体”。
    “你若是肯见我,我身体定比现在好上百倍,即不用翻窗,也不用爬墙,就从那门里走进来”伸手指着已经紧闭的大门,对于旁人来说,那就是一道普普通通的大门,却对于魏铭启来说,像是一座高山:“我走进来,你正在这里抄经,没听见我来,老仆在后面沏茶,鹦鹉在这里打瞌睡,我就从这悄悄走到你面前”指着从门口铺到院中的鹅卵石小路:“你一抬头看到我,我就能把你拥进怀里,你怕旁人看见,从耳朵一直红到脖颈,我不怕他们看,就要这样抱着你,春夏秋冬,日月星辰,转眼我们便是耄耋老人,山河依旧,国泰民安,然后我们寿终正寝,生死不离,你说,好吗?”
    箫信听着魏铭启给他描述的画面,仿佛真的看到在这一方安静的小院里,魏铭启轻轻拥着他,夕阳西下,恬然静好,树上的枫叶打着转缓缓飘落,落在他青色的纱衣上,魏铭启帮他轻轻摘去,再附上一弯笑颜,眉目如画,仿若画中仙。
    “幺儿……”魏铭启的下巴搭在他的肩头,轻轻一侧,温润的唇便可以擦到他的耳朵,身后的人用极其温柔的声音说:“我们重新来过,好不好?”
    几年光阴不算长久,但于箫信来说,仿若经历的大起大落,从独自一人,到情意绵绵,到处心积虑,再到如今尘埃落定,他想过无数种可能,可能他们会老死不相往来,可能他会在春风楼一直等下去,可能他会以极其冷漠的方式一直孤独终老于皇宫之中,可能他会视他为仇人,可能会永远疏远他,但箫信从来没想过,原来,还可以这么安静的重新来过,仿佛自己不是世子,他也不是皇上,他不是春风楼里的幺儿,他也不是常来探望的魏铭启,他们仅仅是两个相爱的人,单纯的拥抱,看岁月无声,亘古长流……
    美的不真实,美的如镜花水月。
    微微张口,箫信觉得自己如被蛊惑了一般,胸口微颤,闷声道出:“好……”
    然而院中忽起寒风,树林里的响动盖过了那声轻柔的回答,眼睛里还充满了刚才幻象的箫信没有看到远处的黑影,身后的人却已经皱起眉头。
    没听见那声轻柔的回答,身后的人猛的拉住怀中人的肩,将其转至身后,瞬间,箫信只听到三声闷响,猩甜的血气四溢而起。
    大风,雾浓。箫信知道,这是大良的劲弩,三箭齐射,弹无虚发。
    身前的人如断线的风筝,渐渐瘫软下去,刚才还美的不可方物的幻境真的如镜花水月一般,只一瞬,便支离破碎。
    那日皇宫内院火光四起,守卫将整个宫里围的水泄不通,却只找到早已面目全非的黑衣人。服毒,毁面,是这些死侍的必修课,没有人知道他是从哪里来,也没有人知道他的目标究竟是箫信,还是皇上,皇宫内院有刺客,人心惶恐,人人自危。
    深夜的天被涌动人群手里的火把照亮,仿佛斜阳下的余晖,晃的箫信睁不开眼。呆坐在地下的箫信等贺佑棋到时才缓缓站起,手心被鲜血沾满,温热的血液顺着白皙的手指往下滴,被晃动着问到刚才发生什么的时候,在箫信的眼里,只有眼前缓慢倒下的人,和四溢的鲜血。
    红,沾满了箫信整个眼眶,这一刻,他的眼里只有红色,漫天满地的红,连宫墙外的枫叶也被染红了。
    太医院近乎疯狂的忙碌,皇上受刺客夜袭,生死未卜,这一夜,硕大的皇宫中,所有人,彻夜未眠。
    窗外,晨光微露时,已经干结在指尖的鲜血似乎还留着余温,轻轻拂上指尖的血迹,箫信站在窗前,脸苍白如纸。不是说要重新来过吗?也不知道刚才自己说的那声‘好’,那人听到没有……
    忽然吹来一阵寒风,吹开面前的窗,窗纸呼呼作响,垂放在身侧的拳头突然握紧,指甲慢慢嵌进肉里,划破皮肉,仿若入骨,刚刚干结的血又被新鲜的鲜血覆盖,顺着指尖滴落,而箫信的脸上却依旧没有表情,苍白如雪。
    不是说,要重新来过吗?魏铭启,从我这里骗到的江山,你不要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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