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歧视
    白驹过隙, 逝者如斯,五年光阴里, 若要问沈如茵最怕什么,那便是夜长梦短之时,自黑暗中醒来却发现只剩下自己。
    最初的那段时间里,她很是害怕寂寞, 但凡有一刻听不见人声便几临崩溃。因此,她找了许多人来在菜园子同住, 除了采墨之外,她时常也会请纸云来院子中坐一坐。
    纸云是新一任玉棠楼堂主,初见时沈如茵还未曾觉得她有何特别之处, 相处得久了, 才晓得这是一位外柔内刚的女子。
    她待人时常含笑,与之相处犹如被和煦春风包裹, 叫人以为她性子柔软似水,但若有大事当前,她又能临危不惧,仿佛不论多么严酷的折磨都不能将她摧折。
    沈如茵觉得在她两世人生中,再没有谁能如这个女子一般叫她佩服了。
    纸云到菜园子来了两次, 难以恭维沈如茵的厨艺, 干脆自己操刀承担了这一家子的伙食。
    时久日长, 众人都习惯了纸云掌厨,她便在菜园子住了下来。到现在,好似做厨师才是她的主职, 什么玉棠楼堂主,反倒成了副业。好在她尚能保证两边不耽误,否则远在苏安的王起大概要气得跳脚。
    现在,家中最令人操心的,除了那个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小菜芽儿沈颜,便是在生活上丢三落四的苍叶。
    沈如茵每次出门都要语重心长地嘱咐许久才能放心离开,就如此刻,她三步一回首,确信没落下什么交代才终于走开。
    采墨心思多,初时总忧心沈如茵不能真心待她,便时常耍些小手段。沈如茵心知肚明但皆按下不提,所谓日久见人心,渐渐她也终于安下心来,除了设计首饰花样,再没有别的心思。
    两人走在京城宽阔的街道上,沈如茵四处张望,低声疑惑地喃喃:“奇怪,今日这街上怎么空荡荡的……”
    幸而他们时常光顾的那家成衣铺还开着,沈如茵连忙走进去说明来意,那掌柜也熟悉沈颜的身板,当下吩咐几句,自有他人忙碌。
    沈如茵与掌柜相熟,便话起了家常,问及自己一路的疑惑。
    掌柜道:“听说是南蛮和亲的公主进京,大家伙儿都跑去凑热闹了。”
    他叹了一口气,又道:“想当年南方蛮子用那下作的手段,害得我大黎死了多少百姓,最后还是皇上抄了宋家家财,这才买了药救人。如今呐……这才过去几年,却要和他们和亲,唉!”
    寥寥几句话又勾起沈如茵不愿回想的往事,她牵起嘴角露出一个似叹非叹的笑,道:“国与国之间,哪里来长久的仇恨,不过利益交换罢了。若非如此,往后兴许还会死更多百姓,掌柜不必太往心里去。”
    “哎,也是这个理!”掌柜呵呵一笑,“还是姑娘你见识广,说出来的话,和我们这些大字不识的老粗不一样!”
    沈如茵不欲多言,只含蓄地笑了笑。
    为沈颜订好了衣裳,正待要走时,她忽然又被掌柜唤住。
    只见他只见他犹豫半晌,嗫嚅道:“姑娘你……总归还是个姑娘家,外头的闲话虽不必在意,传开了却也不好听。别的倒还好,就是你家那小公子的姓氏……”
    “多谢掌柜提醒。”沈如茵打断他的话,略微低一头,侧身拉着采墨出了门。
    其实这里的民风比她原本想象的更为开放些,她孤身带着一个孩子,本也无人说闲话。只是自沈颜入了学堂,才渐渐有人胡言乱语。
    起先她也心有不满,但渐渐便放下了。毕竟不论是这里还是那个文明的二十一世纪,都总有那么几颗令人生厌的耗子屎。
    “他们都是嫉妒我儿子聪明,才妄图从别的地方来打击我们。”她恨恨地哼了一声,“谁要在意!”
    采墨诧异地看她一眼,随后温和地笑了笑,赞许道:“东家这般想才是对的,我们家小公子是天降神童,哪是他人几句诋毁便能影响得了的。”
    “就是!”她拉着采墨的手一甩一甩,忽而又道,“我方才见你有些咳嗽,可是受了风寒?一会儿到了医馆,记得让杜白好好给你瞧瞧。”
    采墨一怔,低头咬住下唇,蚊子哼哼似的应了一声。
    沈如茵将她的反应看在眼中,侧头偷偷扬起唇角。
    杜白那小子虽然平日里的确怂了一些,但他长得倒是倜傥,又是个悬壶济世的大夫,专能招惹一些春心初萌的小姑娘。
    采墨是个好姑娘,只是曾经出身不好,也不晓得杜白会不会嫌弃。
    想着想着,她突然十分无奈地在心中叹气——她何时成了街头巷尾最喜欢操心人家姻缘的老大娘了?
    唉,韶光一去不复返呐……
    杜白的济世堂开得稍嫌简陋,小小的铺面以一面药柜墙隔开,墙外侧是排队候诊的病人,墙内侧便是坐诊的杜白。
    柜前两个小药童忙着抓药,看见沈如茵来也不理会,放任她径直转入内侧。
    外侧人多口杂,吵吵嚷嚷也就罢了,沈如茵没想到转进内侧还能听见争吵。
    只听得噼里啪啦一阵响声之后,有一雄浑男声怒道:“杜白,你为何不医苏安人!”
    她心中一震,连忙松开采墨快步走进去,看见杜白面无表情坐在桌前,他对面站着一名魁梧男子,眼下正气得满面通红。
    在杜白身侧,有一名身着一袭白衣,长身玉立的翩翩公子。屋内虽吵闹,他却安然地坐在一旁看书,丝毫不被影响,唯独在看见她来时放下了书,噙着一抹笑意冲她点了点头。
    沈如茵只淡淡瞥了他一眼,没来得及回一个招呼。
    济世堂内除了两个药童便没有别的伙计,沈如茵担心动起手来不是对手,好脾气地劝道:“这位小哥,京城内大大小小医馆无数,您大可以去别出寻医,又何必在此处咄咄逼人呢?”
    “可我偏偏就要杜神医来治!”
    男子一语出口也觉得自己嗓门太大,假咳两声减弱声音道:“我就是不明白,都是大黎子民,为何偏偏对我们苏安人冷眼相待?听说当年苏安发了瘟疫,还是杜神医妙手回春,如今为何……”
    “小哥,”沈如茵截住他的话,“杜大夫不愿意医,自然有他的苦衷,还请您不要强人所难。况且,我们杜大夫一向心慈,他既然不肯出手,便说明您的病无甚大碍,到别处治也一样的。”
    “姑娘不必向他解释,”杜白冷冷开口,“我济世堂门前清清楚楚写着不医留朱人与苏安人,您请回罢。”
    第94章 和亲
    那男子本已在沈如茵柔声细语的安抚下稳定了情绪, 此刻再听见杜白这番冷声冷语,眼瞧着就要按捺不住。
    忽然“啪”的一声响, 只见原本坐在杜白身旁的翩翩公子将书往桌上一拍,蓦地站起身来径直冲那男子走去,随后脚步不停目光不转地伸手拉住男子的手臂便往外拽去,随口道:“公子请跟我来。”
    男子不明就里地被他拽着转出去, 再后来的事,屋内几人便不知晓了。
    不过片刻, 白衣公子春风得意地复返,一面拍了拍手,一面对上沈如茵无奈的目光。
    他微微一怔, 笑道:“这般看着我做什么?我不过是好生劝了他几句罢了。”
    沈如茵心道你就没长一张能够“好生劝人”的脸, 不过事情既然已经解决,她也懒得多问, 便拉着他和采墨坐到一旁,以免妨碍杜白坐诊。
    她歪着头看了杜白半晌,确定他无甚异常后才转回头来问向那人:“你怎么突然来这儿了?”
    “前几日随商队西行,带了些小玩意给小颜,便来此处等你。”
    沈如茵看着他, 心中喜忧参半。
    这些年来, 柳生已经从好看的小小少年长成了好看的翩翩公子, 他脸上褪去了年少的稚气,眉眼皆锋芒渐露,脸廓也硬朗了几分, 可他的性子依旧冷淡,除了曾救他性命的杜白,与几为他父的孟荃,便只有自己能与他说上几句话了。
    苍叶因为当年的事情,对柳生多少有些隔阂,而这两人都是不善与人交往的,因此这些年来柳生从未踏进菜园子一步。
    其实若是以柳生的性子,他大抵不怎么在意他人想法。但他依旧顾及着苍叶心中的那点芥蒂,向来避免与之接触。或许,也是因为未曾将苍叶当做普通陌生人。
    自己这一群人,每个都有些难以释怀的旧事,也每一个都伶仃寂寞,所以她更希望大家能够欢乐地相处,也能彼此给予慰藉。
    大抵时间能冲淡一切罢……
    想到此处,她重整面容,温和笑道:“此去有什么收获?”
    柳生正端起茶水浅啜,闻言不悦道:“我这点小心得,方才就已经被师父刮得干净,如今到了此处,你也不让我清静么?你若真想知道,自己问师父去。”
    “坏脾气!”沈如茵佯怒弹了一下他的额头,“也不知谁惯得你!”
    “不是你么?”他轻笑,状似无意道,“连杀身之仇都能被你放过,我还有什么能惹得你生气?”
    沈如茵这回是真气了,咬牙切齿道:“你很想我报仇?”
    “很想。”柳生低下头,若有所思地摩挲手中茶盏,重复道,“我很想你报仇。”
    沈如茵定定地看他,突然极快地伸出手钳住他下巴,在他呆滞的目光中扬手给了他一巴掌。
    这一巴掌下手不轻,柳生的脸色很快红肿起来。他怔了片刻,恍惚地抬手抚了抚自己那半张脸,蓦然笑出声来。
    沈如茵哭笑不得地看着他,扬了扬下巴,“你满意了?”
    他点点头,“姑且。”
    杜白正闭目把脉,一时没有注意到这边的情况。
    一旁的采墨原本专心致志垂涎杜白,听见这一声脆响吃惊地看向这二人,再听见那莫名其妙的对话,用看傻子似的目光看他们。
    沈如茵心想这柳生骨子里大概是个抖m,面色却不动声色义正言辞对采墨解释道:“我方才在扇蚊子,一时没注意,手重了些。”
    柳生没有出声,只是不咸不淡地瞥了采墨一眼。
    那一眼将采墨冻成了冰柱子,再没有了追问的勇气。
    天色愈发朦胧,杜白也终于收拾着准备回家。柳生留下一个包袱,便也起身告辞。
    沈如茵向杜白说明采墨的病状,叫杜白又捡了几服药,几人这才离开济世堂。
    路上沈如茵几番想开口,却又难以拿捏杜白的脸色。
    那年他去寻周冶而不得,王起以为他二人双双落难,便向沈如茵去了信。谁知过了十来日,杜白一身落魄地回了华阳阁,众人这才知道失踪的只有周冶一人。
    杜白因此恨上了苏安与留朱的人,总认为是这两地的难民害了周冶。后来他上了京,沈如茵便遵从他的意愿为他开了一个医馆。
    不过,在杜白心中,大抵他还是责怪自己更多,否则,他也不会在这些年里变得如此沉默。
    自济世堂到菜园子,最近的路本要经过城门直通宫门的那条大道,往常他们也一直走那条道,今日杜白却忽然说想去书肆瞧瞧。
    沈如茵不疑有他,几人便一同绕道。
    道路上空空如也,沈如茵忽然又想起先前从掌柜那处得来的消息,开口道:“听说今日南蛮的公主进京,为何我未曾听纸云提起?”
    杜白闻言紧张地瞟了她一眼,搪塞道:“许是她觉得此事不重要。”
    “倒也是。”沈如茵望着前路,并未看见杜白的神情,“唉,我这些年也没怎么关注这些国家大事了。”
    杜白不知想到什么,低声道:“姑娘你早该如此。”
    这句低语被沈如茵捕捉到,她原本有些不快,转念又想到若非因为自己,周冶也不会落得如今生死不明的结局。她将将聚集起的那一点薄怒,全被这浓重的愧疚击得溃不成军。
    是啊,早知今日,她当初还会一心一意要谋逆么?
    杜白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他明知姑娘心中也不好受,却还这样戳她心窝,实在该死。
    他开始生硬地转开话题:“不知小公子今日课业如何?”
    提起沈颜,沈如茵的目光立刻变得柔和起来,话也如涓涓细流连绵不绝。
    杜白见她没有发现什么异常,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回到菜园子,纸云已将饭菜摆好,而沈颜还跟着苍叶在院子内练习弓步。
    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小豆芽练习了整整两个半时辰方才结束,他却无一句怨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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