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顾况与程适从文官行坤门入内皇城,自进朝廷第一次近看太和殿,金顶飞檐,巍巍开阔。禁不住想像每逢节庆大典时,丹墀下百官陈列,齐齐跪拜是何等的恢弘景象,顾况心道,难怪天外读书人都巴望一朝金榜题名为官做宰,只在这金銮殿外丹墀下有一席立足之位,朝趋紫殿,暮染御香,十年寒窗又如何?程适咋舌道:怪不得人人都想做皇帝,光是每天坐在大殿上看百官对自己磕头。这辈子也痛快够本了。
    一路上顾况向侍卫打揖问路,巳时二刻出头,终于遥见崇观阁的匾额,在门外候到三刻整,内宦通报后传诏。此次面圣与在睿王花园中不同。顾况与程适三跪九叩行完大礼,御座上赐一句平身。顾况与程适敛身肃立,程适便抬头,一抬头,一定睛,跟着啊了一声。
    顾况大惊,想扯扯程适的衣襟又不敢在皇上面前造次,惶恐抬头,却见皇上端坐在龙椅上,含笑看程适。
    程适半张着嘴:你,你顾况眼兄他伸出一根手指就要大不敬地抬起来向圣上指去,忙不动声色地向他靠一步,疾出手按住程适的手腕按回他腿边。
    恒爰含笑道:程适,自从那天茶楼里别后朕与你也有数月未见。当时情形,朕还时常想起。
    顾况看皇上又看程适,瞠目结舌。程适此时已反应过来,干笑道:我微臣,微臣有眼无珠,当时未能认出圣上龙身,胡言乱语唐突圣驾,罪该万死。
    恒爰道:罢了罢了,说这话便是套话了。那天你说的话朕都记得,说的有道理,朕喜欢。朕给你的玉佩你还留著没?
    程适应道:留着不过东西贵重,没敢随身戴着,怕丢了。
    恒爰道:留着便好,此时在不在身上无所谓。那块玉佩本是朕赏你的,如今朕又得知你与顾况都是少年时救过睿王的人,更要好好奖赏。朕现在准你直言,想要什么赏赐说吧。
    程适扬眉道:当真?
    恒爰道:君无戏言。
    程适立刻老实不客气地道:那,微臣就斗胆直言了,皇上只要顾况再扯他一下,轻轻咳嗽一声。程适不理会这一扯,继续道:皇上只要能把微臣调出秘书监去,随便赏什么都成。皇上也看得出来,微臣这人性情急躁,不是抄阁里反而误事,望皇上成全。
    恒爰带笑道:倒爽快,很合朕意。好,朕一定成全你。
    程适大喜:皇上英明。乖觉地跪下磕了个谢恩头。
    恒爰转目道:顾况,你呢?
    顾况低头揖道:臣只听凭皇上旨意。
    恒爰道:倒和那天在睿王的话同声同气,也罢,朕问你,你在朝为官,为的是什么?
    顾况道:上侍君主,报效国家,下为黎民。
    恒爰点头:中规中矩。好吧,朕也成全你。扶案起身,朗声道:楷字顾况、程适听封。
    顾况急匆匆跪下,程适喜孜孜跪下。恒爰道:秘书监楷字顾况、程适当年救睿王有功,朕今封顾况正七品知县,掌蓼山县。程适调抚远将军吕先帐下,任军中掌书,待朕圣旨下后择日赴任。
    蓼山县,小县。半靠山,半靠水,城里百十来户人家,乡间二、三百户农人。
    蓼山县,赫赫有名的县。半靠山,山叫蓼山,蓼山上有个寨,名叫蓼山寨,举国二百六十八个土匪窝里排名第八。寨主今年二十有二,中原十九寨联盟的总瓢把子。
    山隔着县城是水,水叫淮河,天下水道第三大命脉,河岸东去七里,即是漕帮第一大分坛。窦帮主的大女婿亲自坐镇,掌控纵横五省的漕运要务咽喉。
    蓼山向西十来里路,连绵四、五个小土丘,绵延一丛密林。这处林子很寻常,寻常的树,寻常的草,但名声不寻常。
    江湖上,不管是黑道正道,凡提到锦绣林
    六合教六个字,听的人一定会变颜色。
    蓼山县最近很热闹,蓼山寨的女寨主玉凤凰今年满二十二,思忖着给自己找个老公,于是在山寨大门前设下擂台,江湖中遍洒英雄帖招婿。玉凤凰在江湖中名声很响艳名更响,于是江湖中十八以上没娶老婆的英雄豪杰蜂拥而至,沿途一路厮杀。
    就在各路英雄将要杀到蓼山脚下,却通通遭了暗算中了埋伏,六合教斜刺里插出一枪,搁出话来:六合教少主思慕玉凤凰许久,哪位英雄想碰少主的窝边草,先要过了锦绣林这一关。
    事情到这个地步,王凤凰固然重要,江湖的面子更重要。各路英雄与六台教战到惊天动地,道高魔更高,况且你是外来的强龙,六合教乃地头的猛蛇。数名各门各派的少年豪杰,连蓼山寨的大门都没看到,就壮烈地折在锦绣林前。这些少年豪杰,有的是某派某掌门的爱徒,有的是某门某宗师的嫡孙。
    如今,正道十大派掌门,黑道十二位教主长老,携两道各大高手与众弟子分别涌向蓼山县内,发誓踏平六合教,血洗锦绣林。
    蓼山县自当今皇上登基以来第二十八任知县大人,数天前在街上亲身阻止唐门弟子与五毒教弟子械斗,身中和风细雨小银针数根,蚀骨噬魂封喉镖五枚,壮烈殉职。
    州县呈报吏部,震动朝野,直达圣听。圣上下旨厚葬,入册忠烈传,钦点秘书监从九品下楷字顾况为蓼山县第二十九位知县,火速赴任。
    圣旨下的当天,睿王恒商双膝著地跪在御书房,苦求恒爰改圣旨。
    皇兄,蓼山县卧虎藏龙,尽是江湖帮派,本就险恶,如今刀光剑影,场面正难控制,皇兄不派名奇人异士恐怕镇压不住。顾况上不得马提不起剑,不过是个学问半瓶醋的书生,这样的重任一定负担不了,去了也只会误事,请皇兄再下圣旨另选人才。
    恒爰坐在御桌后,把玩一个纸镇:你心里以为朕有意送你的救命恩人去送死?
    恒商低头:不敢,臣弟知道皇兄是给臣弟面子,派顾况去蓼山县让他容易立功方便提拔。但是臣弟实在晓得顾况没这个能耐担当重任,求皇兄另选贤才吧。
    恒爰放下纸镇起身:晓得朕自有朕的安排就好。朕明白你素来谦谨慎重,但圣旨已下,顾况后天便要起程赴任,更改不得。况且顾况不过是去做县令,平乱调解的事务朕另派朝廷的兵马去做,你无须担忧。
    踱到恒商身边,弯腰双手将恒商搀起来,望着恒商的双眼道:你两位救过你命的人似有偏袒。与顾况比程适进的是军营,虽然掌书也是文官,但万一去了前线,免不了骑马提剑。从前些日子到现在,你口口声声都是顾况,朕都没怎么听你提过程适。
    恒商被说中软肋,无言应对。沉吟片刻,又低头跪下:如今蓼山县江湖帮派聚集,山雨欲来,臣弟请旨领兵调解威慑。
    恒爰道:几个江湖帮派你砍我我砍你的仇杀就由王爷亲自领兵震慑未免小题大怍,朕近期朝中还有些事情要与你商议,此事你便不用操心,朕会斟酌着办。再弯腰双手扶起恒商,双目在恒商脸上注视片划,缓声道:脸色有些憔悴,先回王府歇着吧。朕让御医送两帖补养的药材给你调养几日。朕同你说过不少次,千万保重自己的身子,你若有些什么,要朕如何是好?
    恒商只得回王府去。
    晚上,恒商换了件便服,乘小轿去中书侍郎府。
    慕远,算我求你一回,你有没有什么法子让皇兄另找人做蓼山县令?
    司徒大人正在听侍婢弹琴,与另两个侍妾猜花谜赌酒,猜对一个赏一杯,猜错一个罚两杯。两个侍妾猜得满面春色,挣扎着从司徒暮归身边整衣起身。
    司徒暮归对恒商摇头:没法子,皇上的脾气你不是不晓得,圣旨一下如泼出去的水,再难更改,顾况这个知县做定了。
    恒商苦笑:我上午在御书房求皇兄派我领兵去蓼山县平定这场江湖纷乱,皇兄觉得小题大做,也被驳回了。
    司徒暮归笑道:你待顾况果然不比旁人。
    恒商今天第二回被人这样说,心中没来由一动。坐下端起香茶叹气道:我当年大多是与景言玩,说起来有趣,景言小时候就与小六不对,他们两个是对头。小孩子家的玩意儿,现在想起来还好笑,更好笑的是这两个人到现在还不太对头的模样。
    司徒暮归道:从小一块长大还不对头,莫非有什么宿怨?
    恒商道:宿怨不少,最大的一桩,正与太师和太傅一样。程适和程太师是同村,顾况与吕太傅同村。
    司徒暮归兴致勃勃地放下茶杯:巧了!这倒有趣。
    第二天,司徒暮归在御书房求见恒爰,先上陈了转呈的奏疏。另奏道:皇上,念近日蓼山县的事情越闹越大,江湖帮派蜂拥至蓼山县,殃及各省州县,朝廷不插手恐怕不能善了,臣以为,靠地方总兵官衔,江湖人物未必买帐,当从朝中另择要员领兵前往,方能威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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