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暮归立刻道:臣知罪。
    恒爰道:你认得倒快。
    司徒暮归道:臣诈死欺君,未得皇上旨意妄动兵马,方才又在大殿上假传圣意,罪行昭昭。顿了一顿,接着道:反正种种大逆不道事,臣都做了个遍,自觉多这一、两样,也没什么。
    恒爰的声音无波无澜道:你此时向朕认罪,预备如何?
    司徒暮归笑道:其实臣原本打了个如意算盘,想等皇上退位后再出来。
    恒爰的目光里露出了一两分惊异。
    司徒暮归慢吞吞道:皇上将臣流放又要赐死时,臣就知道,皇上是想逼十五殿下造反。太后娘家的人将事情闹得太过了,太后这样闹的起因却是为了皇上,皇上自觉难辞其咎,要将娄氏的势力清除干净,永绝外戚后患,便哄着十五殿下起兵除去娄氏,然后皇上再让出皇位。望着窗外,叹了口气,臣本来觉得这件事再好不过,十五殿下虽然心思单纯,有太师、太傅和吕先等人护着,应该能把江山治理得不错。双眼又望向恒爰,微微眯起,皇上不再是皇上,对臣来说最好不过。
    恒爰淡淡地道:朕早该知道,你不会老老实实地死了。
    司徒暮归笑道:皇上,你还记不记得将臣发配之前,你在这思澜阁中道,如今为了大局不得不牺牲微臣,神情悲凄,语句痛心。于是臣就想,皇上牺牲臣无限痛心,若是臣没死一定无限欢喜。
    恒爰的脸色微带薄愠。司徒暮归假装没看见,又转眼望别处,走了两步:本来呢,臣潜逃回京城,坐在家中等着皇上退位。等到昨天,臣正以为可以称心如意时,赵禁卫长急惶惶来找家父,说皇上已立遗诏,身去后将皇位传于睿王,又道睿王诛娄氏,算是为司徒氏出了气,望他日睿王登基后,司徒氏能忠心辅国。臣听着这个话语,就有些不对,皇上不但要退位,还要打什么别的主意了。
    司徒暮归走到恒爰近前,继续缓缓道:皇上你打了这种主意,眼看臣就要再爬回棺材里去。我觉得尘世逍遥,还是多在人间享享福的好,就算你还是皇上,也比碧落黄泉再寻不见,来生相见不相识强些,所以私动兵马,假传圣意,如今听凭皇上发落。
    恒爰面色平静,轻描淡写地说:行了,你肯自请其罪,朕会酌情从轻发落。你躺平了,让朕宠幸一回,就当没有此事了。
    司徒暮归微微一怔。
    恒爰皱眉道:你若不愿,想去天牢蹲蹲也……
    司徒暮归露齿笑道:臣遵旨。
    司徒暮归,你在做什么?
    禀报圣上,臣在替皇上宽衣。皇上不是担心我再犯上吧?一声轻笑,也罢, 我不动手,任凭皇上宠幸。
    司徒暮归,你在朕面前装木头么,一动不动。
    皇上,是你命臣不得擅动……
    朕几时命你不得擅动,偏在这个时候你忠君了。
    皇上,一双极不规矩的手立刻游上恒爰的身子,恒爰的耳垂被轻轻噬咬,只是,可能臣要忍不住了,再犯上了……
    日落西山,小宦官问张公公:皇上几时晚膳?
    张公公道:皇上几时传几时奉膳,别多事。小宦官飞快地瞄了一眼思澜阁的方向,笑嘻嘻地道了是,一溜烟走了。
    张公公看着思澜阁紧闭的门,举袖子偷偷擦了擦老泪。唉,皇上因为司徒大人险些想不开连命也不要了,这下总算圆满,托先皇保佑。
    恒爰这个皇帝,在后世的史书记载中,不过占了寥寥两三页。
    史书中说他深谋足虑,仁爱宽厚,惟独年少时略优柔,致使外戚乱朝之祸。两度叛乱险些让他皇位不保,后来却都能成功平乱,在位几十年皇位稳固,百姓富庶安乐,皆因他开明仁厚,擅用贤臣。一个皇帝能得到后世如此的评价,已属不易。
    司徒暮归在记载恒爰的两三页史书中,只被史官用几句话匆匆带过,虽然他后来封相,官及超品,处事圆滑达练,在他之下,朝纲清明,仁政广施,匡朝方能有中与盛世。但是对他的记载,远不及吕先、程文旺等贤臣多,史官只是十分隐晦地写到,司徒暮归乃此朝极重之臣,帝十分倚重,得益良多,重熙三十三年十月,司徒暮归病逝于宅邸中,当夜,帝猝崩,葬于东山皇陵,遗诏司徒暮归随葬。
    恒爰子息单薄,只有一位皇子,皇子登基,睿王辅国,匡朝其时大盛。
    程适看着顾况与恒商一起上了华车,向睿王府去,在太阳下抱着膀子眯了眯眼。程太师已对他和顾况两人有所耳闻,大感兴趣,走过来道:小子,你与老夫是十足的同乡,老夫听说你在袁德军中十分勇猛,甚好甚好。你若愿意,老夫可以提你进座军营,好好历练,一定前途无量!
    程适咧嘴道:多谢太师您老人家,但我在乡野间自在惯了,听见什么规矩就浑身不自在,我不像您老人家,恰逢乱世,能做大英雄,我也就是个做平头百姓的命。说起来,我其实仍是吕将军帐下的一名逃兵来着,不知道太师能不能帮我一把儿,让我除名,请大将军不再追究了?
    程太师摸着胡子,面露惋惜地上下看了看他,拍拍他肩膀道:人各有志,逍遥山野,也是件好事,老夫年少时亦曾如此打算过,好吧,你放心,凭老夫的情面,吕家那小儿一定不会为难你!
    程适笑嘻嘻地谢了程太师,眼看一帮达官贵人们上车的上车,上轿的上轿,在皇城门前看了看天,大踏步向前去。
    回到他和顾况当日与刘铁嘴宋诸葛一起住的小院子,院子里满是荒草,破败不堪。程适临时到街面上买了两三床被褥,脱下长衫,拔草平地,打水擦洗,将院内屋内勉强收拾干净,替顾况的床上铺上被子,折好被筒,方才抱着被子到自己屋里睡了。
    一夜没睡踏实,时不时爬起来竖耳朵听听有无动静,再伸头到窗外看看。
    第二天早上,顾况的房中仍然没人,程适在顾况门口叹了口气,门外忽然有动静,原来是吕先的亲兵前来告知他去军中销军籍。
    程太师言而有信,吕先果然没怎么为难他,很痛快地亲自替他销了军籍。程适顺便向吕先道:对了,吕将军,有件事情托你帮忙。你若是见到顾况,和他说一声,我去寻两位师父了,让他自己好好保重,等我寻到了师父,就写信告诉他一声。
    吕先点了点头。
    程适顺路在街上买了两件衣裳,置办了一些干粮,打成一个包裹,锁好院门,向城门行去。
    走到一条小街上,想起他和顾况曾经在街头的菜摊上偷葱,被卖葱的追着打,顾况不如他会四处乱钻乱逃,一头裁进了一筐烂菜叶子中,被他揪着领子拎出来,险些两个都被卖葱的抓到。
    程适想着,忍不住乐了一下。
    再一路向前走,将到文华门边,想起和顾况一道考明经的旧事,又乐了一下。
    街角有两个孩子正打做一团,颇像他和顾小幺当年打成一团的架势,宋诸葛曾对他说过:这个世道,处处可靠又一无可靠。想想真他娘的对。爹娘老子靠不住,快饿死的时候,该丢还是丢。以为从小一个心的还是靠不住,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跑了。
    世道如此,无可奈何。
    程适背着包袱走到南城门边,迎头碰上当日在袁德军中的一个兄弟,这位兄弟一直在恒商那一方的军中,此时也无事闲晃。看见程适,又惊又喜道:程兄,正想找你喝酒哩,听说不单睿王吕将军,连圣上都和你有交情,这回一定发达,兄弟还要靠你多提携!嗳?你背着行李做什么?
    程适道:兄弟做不来官,觉得闷得慌。我的两位师父还没找到,准备去找师父,然后浪迹江湖!
    那位兄弟惊愕地看了他半晌,又道:可……程兄,怎么只你一个?左眼眨了一眨,顾军师呢?
    程适叹道:唉,不要提了,千古多少伤心事,合到散时总是悲。
    那位兄弟没听程适念过诗,蓦然被麻僵了,等回过味儿来,程适已经走远了。
    许多许多年后,当玉凤凰和段雁行的儿女都长成风华的美女和少年,程适身为长辈,还时常教导他们一些人生的大道理,譬如感情。
    你们将来,若是瞧上了什么人,千万别以为弄到手了才算称心,让他最舒心最快活,方才是喜欢他对他好的至境。你们也要看清楚,这样待你的人,才是最喜欢你的人。
    段雁行的大儿子笑嘻嘻地道:知道了,程伯伯。顺道拍一下马屁,程伯伯真是情圣。
    程适洋洋得意道:那是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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