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砸的时候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知道。”
    “有清晰的意识?”
    “有。”
    “昨晚有睡眠吗?”
    “没有”
    赵司薇点点头,脸上看着还是很平和的表情,但心中并非如此淡然。狂躁发作后的失眠虽然是正常症状,但其实很危险,因为人在夜晚时神经会变得比较脆弱,有相当比例的狂躁症患者在失眠时会向抑郁症转变,所以才会有“躁郁症”这个词。
    她担任贺坤的心理医生已经有十八年,只有前三年和最近的多半年见贺坤比较频繁。让她不安的是,贺坤在狂躁发作后,向抑郁的转变越来越明显,所以昨晚接到贺坤的电话,立即从邻市赶了回来。尽管过后才会对这次治疗的结果有初步断定,但她此时已经认为必须要求贺坤开始服用助眠药物。
    她歪过身子从旁边的小桌上拿起来米色的马克杯,慢悠悠的喝了一口,“你生他的气吗?
    “砸第一个显示器时很生气,但把茶杯扔出去时开始意识到这也许不是他能控制的事。”
    贺坤的脸上十分少见的露出混杂了困惑与些许痛苦的神情,“我不敢想象如果当时他在我面前我会怎样。”
    “我是不是不应该去喜欢什么人?”
    赵司薇摇了摇头。她并没有告诉贺坤,喜欢还是不喜欢一个人,不是“应该”二字能够控制的。
    “我不这样认为,绝大部分的喜欢和爱都是很正面的感情,有药物和心理干预所不能替代的治愈力量。”
    “所以,我现在的感情,是绝大部分之外的那部分吗?”
    贺坤自己并没有发现他提出这个疑问的时候语气里所隐藏的不甘,于是赵司薇告诉他,“除了你自己,没有人能给这个问题解答。”她的眼神有些犀利,“解决任何问题都有一个过程,在过程当中,问题的答案永远是未知。”
    几个心理测试和一轮疏导后,赵司薇的马克杯下压了几张贺坤画的简笔画,神色变得很柔和,“好了,你现在需要休息。”
    赵司薇站起身,从三斗橱里拿出来一个小遥控器,摁了两下。屋里响起十分真实的风吹过稻田和小溪潺潺流淌的声音,仔细听,还有遥远的蝉鸣。如果闭上眼,仿佛就置身于夏末的乡野。贺坤所坐的沙发的靠背向后慢慢倾斜,膝盖下面的部分向上抬起,变成一个柔软的躺椅。
    “睡吧,你太困了。”
    从赵司薇那里出来,贺坤打电话给王晟夕,让他把明天飞s市的航班取消。他口袋里装了赵司薇给的辅助睡眠的药,但这不能解决所有问题。他要等状况足够稳定再去看望父母,如果理想的话,也许,以及邱依野。
    他犹豫了一下,最后选择回瑾苑。在邱依野签那份合约之前,瑾苑是他最常回的住处。如今这个他曾经最熟悉的跃层虽然依旧干净整洁,却好像跟心中的印象有了偏差。
    无端的陌生和疏离。
    他躺在屋顶的玻璃花房里,像过去无数个失眠的夜晚一样,盯着看不见星星的夜空。那是浩大无垠的荒原,阒然无声。
    过去,他以为那里并不算太差,死寂的荒芜没有止境的延续,几乎可以看得到永恒。
    邱依野撒出一把种子。然后荒原上起了风,种子四散消失在棕黑色的土壤的深不见底的缝隙里。他看不见,可是他知道它们在那里。
    他害怕。
    万一,万一它们无法生长,万一它们发芽后死去。
    想到以后会这样一个人盯着它们长开或未长开的尸体,他忍不住咬紧牙闭上眼。
    如果根本就不存在永恒,他耳边是不是已经响起世界缓慢崩塌的声音?
    好像不是崩塌的声音。
    贺坤睁开眼,手机在旁边响。他摸过来,看一眼,放回去。等手机安静后,他却又拿起来,看着上面的未接来电发呆。
    无人理睬的手机屏幕黑下来,映出他难以分辨表情的眉眼。贺坤看着手机屏幕中黑漆漆的自己,仿佛陷入什么迷魂的法阵。直到手机屏幕再次亮起,他才猛然惊醒。
    还是那个名字。
    贺坤笑了一下。
    邱依野。
    本来计划好的游览全部取消,邱依野不可能在这样风口浪尖的时候带着姐弟出行。仇依云在s市西郊租下来一个两层的小别墅,跟仇依邱一起去超市挑了一大车食材,回别墅的路上还找到一家桌游店,买了四种三个人也能玩的桌游。
    然而他们桌游玩得断断续续,邱依野总被各种电话打断。耿子荣嘲笑了他足有二十分钟,他最后忍无可忍强行挂断;谢峣感叹为什么早没发现邱依野这方面的潜力,告诉他放心,公关团队已经被紧急从假期召回,必须在这一波热度中巩固他的形象;舒妤更忙,来找邱依野的综艺和各种通告一下子都涌进来,中间还夹了好几个代言。
    傍晚时邱依野的手机终于被打到没电放去充电,他们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仇依云说要入乡随俗,照着菜谱做了好几个s市本地菜。虽然仇依云和仇依邱都对突发事件表示最大程度的理解,可是邱依野并不开心,好不容易攒出来要跟家人游玩的假期就这样被他毁了。
    帮仇依云洗过碗筷,准备好给仇依邱煮宵夜要用的食材,邱依野上楼进了自己房间。把手机从充电器上拔下来,无视一堆未接电话和未读信息,点开通讯录里备注为kun的那一条。
    无人接听。
    邱依野坐在黑暗里,大概贺坤在忙吧,忙的人一年365天的每个小时都可能在忙。但不知怎的,跟贺坤说说话的愿望特别强烈,于是他又触摸上那个名字。
    响了两声,贺坤接起来,没有说话。
    于是邱依野先开口,“贺先生,你在忙吗?”
    “没有。”
    “那就好。劳动节快乐!”
    贺坤似乎是愣了一下,回了一句干巴巴的“哦”。
    邱依野继续自说自话,“除了祝你节日快乐,我还想跟你说说这几天发生的事情。我们的合约里说在这两年时间里我不能有除了你之外的交往或者性关系对象。从昨晚开始媒体上的风波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见,为了避免误会,我觉得有必要主动解释清楚。”
    贺坤不置可否。
    “关于我跟宋景扬,你一定看得出来就是纯炒作,而且大部分是粉丝自己的想法。laurence的情况要复杂一些,”邱依野顿了一下斟酌措辞,“呃……他确实是想泡我来着。录节目当晚来找我吃……”
    电话那边哗啦一声响,邱依野停了话头,“贺先生?出什么事了吗?”
    “没事,继续。”
    “哦……哦。好,我刚刚好像说到他要我请吃宵夜。我欠他一个人情——这事可以稍后解释——就请他去吃灌汤包了。他没有说得特别明白,但……大概情商正常的人都知道他什么意思。一来吧,他没说明白我就直接拒绝好像太自以为是,二来,呃,这么说起来我好像是挺自以为是的……我怕他不死心,就跟他说我……一直是在下面的,只用前面没办法高潮。”
    “我知道你在忍笑。唉,你知道他看我下面的眼神有多微妙吗?我这辈子的脸都预支出去了。”
    “死猪不怕开水烫。我当时能想到这么说,大概是因为那天晚上已经很丢人了。你知道,我那里不小,穿我选的那件紧绷绷的鱼尾肯定会有问题。laurence给我换成上台那件,帮了不少忙。不过那还不够,我还把鸡和蛋用医用胶布粘在腿间了。不提走路和坐着的时候有多难受,关键是,之前时间紧,粘的时候粘住了好多根毛,拆的时候简直要命……”
    “喂,你笑成这样,太不厚道了。”
    “我牺牲这么大,能要奖励吗?听相声还要花钱呢。”
    “我想想看…… 虽然应付laurence的话是那样说,但又没有事实依据。你让我试一次怎么样?”
    “好了不用再沉默了,就知道你不会同意。”
    “我五号进组,到三十号之前都不能使用手机,这期间打不通我的手机的话是正常的。”
    “都这么晚了,贺先生早点休息。”
    “晚安。”
    地上一滩水,破碎的玻璃器皿间躺着一朵黄芯碗莲。贺坤蹲下来,用手指拨弄了一下碗莲的花瓣,意外的在旁边的水中看到了一牙月亮,轻轻的晃动,就好像他的心。
    他打给王晟夕,告诉他重新买明天去s市的机票。
    第38章
    邱依野知道他没有必要解释得这么清楚,更没必要把那么糗的事拿出来当笑话讲,可是当时就是忍不住想要分享给贺坤。听到贺坤在电话那边笑起来,这两天堵在心口的烦躁情绪随着松动,分解。当放下电话的时候,心情意外的轻快。
    赠人玫瑰手有余香?
    虽然贺坤另有喜欢的人,可是既然这两年跟他在一起,那么能好好相处就最好了。
    他哼着不成调的歌下楼给仇依邱做夜宵。鸡蛋水和好的面醒的差不多,擀成薄薄的馄饨皮,包进鲜肉馅,煮馄饨的时候摊三张蛋皮,切成丝,晶莹剔透的小馄饨捞入紫菜虾皮榨菜汤,上面撒些鸡蛋丝,点两滴芝麻油。正想去叫仇依邱,发现少年已经乖乖坐在流理台旁边等着。
    仇依邱瘦了,脸上的婴儿肥快要不见踪影,一双圆圆的眼睛含着泪一般,看得邱依野特别心疼,想这几天不出去也挺好,大家都好好休息,能给弟弟多做几顿饭。
    他把没煮的馄饨散开冻进冰箱,一边洗案板一边跟仇依邱聊天。“怎么瘦成这样?学校的饭那么不好吃吗?”
    “也不是,挺好吃的。就是一做起事会忘记吃饭。”
    邱依野叹了口气,真是恨不得去给仇依邱陪读。仇依邱从小就这样,一旦投入感兴趣的事情就很难抽神出来,基本脱离肉体需求。在家时邱依野仇依云都会在饭点及时提醒,甚至把饭菜送到眼前,大学住校了没有人这么看着他,错过了三餐有时零食代替,有时就索性不吃了。
    这可怎么是好?他和仇依云不能陪仇依邱一辈子,少年总归是要学会自己生活,又或者……身边再来一个全心爱他的人。“丘丘,你要不要谈个恋爱啊?以你的年龄,还能搭上早恋的末班车。”
    仇依邱低着头,吃馄饨的调羹颤了一下,洒了些汤出来。
    “再说吧。”
    邱依野眯了眯眼。他家丘丘心里八成已经有了喜欢的人,但还没动手。仇依邱知道要怎么追女孩子吗?他这样不善于与人相处的孩子,肯定困难重重。
    邱依野像天下大多数父母那样,中学时担心孩子早恋,一上大学又担心谈不上恋爱。有心想教教他,自己却只有失败经验。只能暗自记下,这个任务要移交给姐姐。
    话说,仇依云谈过恋爱吗?好像也没有过…… 他们家人怎么恋个爱都这么难呢?不管怎么说,仇依云啃过的小说电视剧总归要多一点,没吃过猪肉见过猪跑也行。
    马上一碗馄饨就见了底,仇依邱还想要一碗,被邱依野拒绝了。
    “突然吃这么多夜宵,胃受不了的。”
    仇依邱恋恋不舍的看了眼冰箱的冷冻室,“那等姐姐回来给她煮点吧。”
    贺坤进门的时候高敏芝正在后院练太极剑。一身雪白的真丝练功服飘逸疏朗,领口绣着两枝红腊梅,随着行云流水的动作时隐时现。
    贺坤在旁边看了一会。高敏芝收势后,单手握着剑柄,剑身直立贴在臂后,身姿挺拔从容,满脸温柔笑意的走过来,好似各种经典武侠小说里主角的师母。
    “怎么坐这么早的航班?要起的很早吧,是不是还没吃早点?朱阿姨做了粉汤和葱油酥饼,都给你温着。”
    从后院走过一段卵石路,旁边种了八九种花果蔬菜,墙边的几枝迎春开着小黄花,不远处一两丛白花洋紫荆也正旺盛,一树浅粉的二乔玉兰则已快要落尽。其他的还未有花果,都是嫩绿的茎叶,贺坤认出了菠菜和鸡毛菜,其他的不知道是什么。
    母子二人各自洗漱收拾停当,小餐厅的圆桌上已经摆满了吃食,粗粗看去有七八样,除了给贺坤的粉汤葱油酥饼和溏心煎蛋之外,其他都是清淡健康的蔬菜谷物。
    高敏芝年轻时一心放在公司产品的研发上,对生活细节很少在意。年纪上来了几乎是不可避免的讲起了养生:她在化工企业工作大半辈子,三四十年前防护措施不够高级,没少接触过有毒有害物质,现在每当想起都会不安。
    “你父亲早起去学校了,最近有个项目要收尾,他不放心。再过一个多小时我去给他送午餐,要一起吗?顺便在校园里转转。”
    贺坤咽下一匙粉汤,“好。”
    高敏芝笑起来眼角积了皱纹,却更显的温婉恬然。“最近花开得好,电院旁边的大草坪很漂亮。分析测试中心西边的林子原来挺好看的,现在都在建楼了。研究生宿舍那里开了个植物园,你还没去看过吧?”
    贺坤对这个校区的印象还停留在十几年前。那时候这里还有大片的荒地,除了教学楼集中的两个区域,其他地方都没什么人。虽然因为假期的缘故校园里人不算多,但跟贺坤的记忆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贺正翔的学生们对师母来送午餐早已习惯,校园bbs站情感区甚至有过好几个关于贺正翔教授的帖子,下面的留言都是“看见了爱情最好的样子”。
    今天中午师母还带来一个看不太出年龄的男人,虽然是休闲装的打扮,可是身上的气场仿佛是一套高级定制正装,严丝合缝的穿在他身上,让人觉得压迫得厉害。贺教授见了他,脸上保持了一上午的严谨散开来,虽然并未显的多欣喜,但明显是高兴的。
    学生们很有眼色,都说要去食堂吃午饭,今天还服务的窗口少云云。下楼的时候有个女生突然开口说刚刚那个男人长得特别眼熟。旁边的男生则说看眉眼就知道是老板的儿子,肯定眼熟。女生虽然觉得不光是这样,还在其他哪里见过他,但禁不住被大家关于午饭的讨论带走,把这个想法扔到了一边。
    午饭后贺正翔还要工作,贺坤跟着高敏芝在校园里散步。
    校园很大,身边偶尔经过一两个骑着自行车的学生,贺坤会不自觉的看两眼,心想会不会有邱依野的弟弟。但他马上就意识到,邱依野的弟弟现在更可能跟他一起在小别墅里打游戏。
    高敏芝留意到贺坤的心不在焉,笑着说,“怎么?觉得人家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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