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视镜中映出严峫阴霾的眼瞳,他看向后座——江停随着行驶的颠簸微微摇晃,似乎在昏迷中不断重温某些不堪回首的记忆,双眼紧闭的面容上清晰浮现出一丝痛苦。
    我扣不下扳机了,他这么说。
    什么意思?为什么?
    卧底“铆钉”的死到底是怎么回事?
    往昔总会过去,江停,千万不能沉沦其中——严峫心中一遍遍默念。
    就算曾经做错过什么也无所谓,如果你想付出代价,至少不会独自一人面对未来。
    ……
    动荡。
    颠簸。
    江停分不清自己在什么地方,周身炙热却苦闷难言,仿佛被拘禁在某个狭小黑暗的空间里。
    我死了吗?他想。
    灵魂仿佛在深水中缓缓上浮,终于窥见光亮,迫不及待地钻了上去。
    哗——
    小男孩从河面探出头,发出快活的笑声,机伶伶游到岸边爬了上去,抓起方方正正叠在石块上的白汗衫三两下穿好。
    仲夏傍晚的夕阳映着他洁白的侧脸,亮得仿佛皮肤都浸透了水,黑发湿漉漉搭在脸颊边。他那没有下水的小伙伴规规矩矩坐在石块上,默不作声盯着这一切,看了很久才说:“你的衣服湿了,不换一件吗?”
    “可是我只有这一件啊。”
    “那脏了怎么办?”
    “脏了回去要挨打的喔。”
    小男孩坐下来,歪头望着他总是很沉郁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朋友,笑着问:“你今天还练琴吗?”
    “你想听么?”
    “想呀!”
    他的朋友似乎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带着说不出来的意味,起身拉住他的手:“跟我来。”
    金红的风席卷旷野,裹着远方城市的气息奔向远方。舞台奢靡,一如往昔,斜阳穿过高高的彩绘玻璃窗,映出空旷寂寥的剧院和布满灰尘的座椅;前排只有一个小男孩笑着,为独自演出的提琴手鼓掌——
    hot summer days, rock \\\'n\\\' roll
    the way you play for me at your show
    and all the ways i got to know
    your pretty face and electric soul
    ……
    那旋律久久回荡,演出永不散场;孩提时光纵情嬉戏,仿佛岁月洪流也冲不走厚厚的粉墨浓妆。
    “我永远只为你一个人演奏,”小男孩听见自己的伙伴带着童稚这么说。
    随即他们肩膀变宽,身形拉长,一道深沉喑哑的声音在耳边重复:
    “我曾经许诺永远只为你一个人演奏。”
    江停抬起头,却什么都看不见。他全身满是爆炸的余烬,伤痕累累而形容狼狈,被人推进房间反铐在扶手椅上;他的眼睛被布蒙住,即便知道那个人正向自己走来,却无论如何都无法窥见那张近在咫尺微笑的脸。
    will you still love me when i'm no longer young and beautiful?
    他听见琴声从自己的囚室中响起。
    will you still love me when i got nothing but my aching soul?
    那些玩耍欢笑的过往,七月未央的夏夜,余晖中的浮尘,灿烂的灯海,在此刻汇聚成洪流轰然破闸,吟唱在虚空中盘旋上升直至天堂:
    你的荣光,你的脸庞,那如钻石般璀璨的光芒
    可否爱我如初,直至地老天荒?
    ——当韶华逝去,演出落幕,白夏流年已成过往;你可否依然为我喝彩鼓掌,直至地老天荒?
    ·
    病床铁轮飞快转动,急救室红灯闪烁,护士仓惶的身影消失在走廊上。
    “颅脑内部存在淤血,时刻有可能压迫神经,非常危险……”
    “目前仅能维持最低意识,不排除再次进入持续性植物状态的可能……”
    杨媚捂着嘴发出半声颤抖的叫喊,但很低也很短暂,随即膝盖一软跪了下去。严峫抓着她胳膊一把撑住了,不由分说拉到长椅上,抬头问:“总有办法是不是?最好的仪器,最好的医疗手段,他才刚昏迷肯定还有救!不管用什么办法,脑内淤血以后再说,只要现在能把意识刺激回来!”
    “如果有最新研究出来的机器和配套药物确实有可能,但东西还没批进国内,临床到底是否有效还……”
    “仪器在哪?”
    医生有些犹豫:“整套的话看新闻应该是在德国,但是——”
    “最快一趟国际航班几点到,你的机器就几点到。” 严峫头也不回道,抓起手机冲出了急救室走廊。
    灵魂在黑暗中挣脱导管与呼吸机,缓缓浮出急救室,向着远方空洞的深渊飘去。
    dear lord, when i get to heaven
    please let me bring my man
    when he comes tell me that you'll let him in
    father tell me if you can
    ……
    但我没有爱过你啊,江停在越来越响的吟唱中喃喃道。
    旋律愈发跌宕强烈,掀起金红帷幕华丽的下摆,掀起旧日岁月迷蒙的灰尘,乃至轰然巨响、乃至震耳欲聋,淹没了他声嘶力竭的呼救与叫喊。
    但我从没有——没有——
    “你有,”他听见那声音说。
    警灯闪烁暴雨滂沱,周遭人声喧哗,有人冒雨大吼:“搜到了!快来人!通知江队!”
    深夜办公室的台灯下,钢笔在纸面上一笔一划,门外传来快乐的蹦跳和嬉笑打闹,“我们走啦江队!明天见!”
    地面轰然炸开,厂房玻璃飞爆,火光与浓烟瞬间冲上天空;他向那烈火狂奔而去,恍惚间周围有无数人大喊:“别让他进去!”“江队!”“把他拉开!”……
    ……没有明天见了,江停想。永远也不会再见了。
    灵魂终于放手,从天穹跃向深渊,紧紧拥抱住大笑的恶魔。
    急速下坠中他们远离天堂,将人世遥遥抛在身后,视野尽处是丛生恶鬼与烈火地狱;华丽剧院灰飞烟灭,而提琴仍在云霄上慨然奏响。他们就在那歌声中一同奔赴旅程终点,仿佛从最开始就紧密不可分割,坠向轰然开启的炼狱巨门。
    锵——!
    就像休止符落地,突然一切都静止了。
    爆炸、燃烧、惨叫、呼号……全都如无声的哑剧哗然溃退,火焰褪色成灰白,将深渊底部的重重鬼影瞬间吞噬殆尽。
    江停就像重归胚胎似的悬浮在半空,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回过头。
    一只结实有力的手拉住了他,顺着胳膊向上望去,新生似的光芒铺天盖地而下,逆光中映出一张英挺俊朗的脸,正皱着眉头紧紧看着他——
    江停被那光芒刺得闭上眼睛,随即缓缓睁开。
    “醒了!”
    “大夫!大夫他醒了!!”
    ……
    喧杂和脚步朦朦胧胧,声音就像隔着一层深水。江停闭上眼睛,感觉自己正被不知道多少个医生护士摆弄着,周围有人在哭,有人在叫,也有人在欢呼大笑。
    这么高兴的吗?他心中有些疑惑。
    终于周遭渐渐安静下来,仪器发出有规律的嘀嘀声。江停浓密的眼睫动了几下,随即缓缓睁开,发现病床边还有一个人没走。
    梦境中那副面容正在现实中注视着自己,病房里的灯光从身后映来,为他坚实可靠的身影镀上了一层光边,恍惚间竟有些温情的意味。
    严峫笑起来,侧坐在床沿上,双手食指交叉比了个数字:“六天。”
    江停精神还有点涣散,戴着呼吸面罩。
    “你昏迷了整整六天。”严峫笑着说,终于活动了下脖颈和肩并,随意往病床周围整套叫不出名字来的医学仪器和全部印着德文的滴注药物扬了扬下巴:“咱俩之间呢,生动形象的演绎了什么叫‘你我本无缘,全靠我砸钱’——到今儿我才知道,老祖宗的话果然实在,没有骗人。”
    “……”江停眼底浮现出一丝笑意。
    严峫瞅着他,突然俯身凑在他耳边,调侃问:“现在咱俩算有缘了吧,嗯?江队?”
    江停微微开口,温热的白气在呼吸面罩上一呼而逝。
    他说:“算。”
    第41章
    五零二冻尸案终于初步结束侦破, 进入了审讯过程。
    影视剧中刑警的工作是到犯罪嫌疑人成功落网就结束了的, 但实际上, 真正艰难的战役从这时候才开始。
    审讯,攻坚,软硬兼施, 十八般武艺七十二种手段,从犯罪分子真假掺杂的供词中甄别有效信息,扣细节扣字句, 反复审问逐个击破, 乃至于全部拿下。
    这中间多少你进我退,多少斗智斗勇, 都难以用语言来记叙,唯一能具体展现的只有市公安局刑侦支队加了多少个小时的班, 以及副支队长办公室的灯又亮了多少个通宵。
    浴室里水声停止,悉悉索索片刻后, 严峫顶着一头湿漉漉如刺猬般的黑发推门而出,哼着小黄调进了衣帽间,从塞得关不上的抽屉里随手抽出黑t恤, 刚要穿上又顿了顿。
    然后他三下五除二把t恤扔了, 赤裸着尚未擦干水珠的结实背肌,打开了一年到头只有相亲时才会临幸的衣橱。
    半小时后,严副支队鼻梁上架了副墨镜,头发打蜡做了个造型,穿着cesare attolini定制衬衣西裤, 戴着价格比车还贵的腕表,开了辆价格相当于十个表的车,愉悦地出门了。
    又过半小时,严副愉悦的心情受到了严峻的挑战。
    “不是,”他随便拉住查房大夫,不满地冲着病房比了个八:“我每天付这个数,就是让他俩天天跟这儿约会的?”
    大夫:“……”
    杨媚殷勤地舀出第三碗鸡汤:“来,江哥,小刘熬了整整半晚上,咱们再喝一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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