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两个亿,准备得怎么样了?”
    “哈。”
    ……
    “非常古怪。”江停突然按下暂停,喃喃道。
    严峫瞧着他:“哪里怪?”
    两人头贴着头凑在一处,严峫略偏过脸,正巧江停也望过来。两人距离不过咫尺,连彼此的眼睫似乎都紧挨在一起,互相都能看见对方眼底疲倦的红丝。
    “绑匪好像是两个人。”江停轻轻道,“或者说,他刻意在警方面前展现出了两种截然相反的人物性格。”
    严峫锋利的眉头又拧了起来:“嗯?”
    “你信任我么?” 江停突然问。
    “……”
    几秒钟完全的静寂,似乎连空气都不流动了,指挥车外的喧嚣越来越遥远。
    “我把你带在身边,不是因为相信你,”严峫低沉道,“是希望能相信我自己。”
    江停漂亮的眼珠注视着他,半晌才说:“那你听着,我接下来的分析,可能会动摇市公安局的整个侦查方向。”
    第52章
    ——在侦破时间只剩最后二十九个小时, 人质生命已进入倒计时阶段的紧要关头, 动摇市局的整个侦查方向。
    严峫一言不发, 似乎陷入了斟酌和思索,缓缓从电脑前站起身。
    随着他这个动作,江停也站了起来, 两人面对面彼此注视了整整大半根烟工夫,才听严峫吐出一句:
    “你说,我听着。”
    江停伸手给严峫挂上一枚高清耳麦, 自己戴上另一枚, 从开头再次重播起刚才那通电话。录音沙沙响起,第一句是:“两个亿, 准备得怎么样了?”
    江停按下暂停,“这句话绑匪在跟申晓奇父亲交涉时重复过几次, 根据我的记忆,每次重复时的声线都较粗、低, 起伏很平,‘了’字作为提问句尾字却没有扬声,是个比较机械化不带感情因素的声调。”
    严峫点了点头。
    “但当你与绑匪开始交涉后, 他的语音变化了。”江停取消暂停, 耳麦中清晰地传来一声“哈”,紧接着:
    “我就在这,来抓啊,我等你。”
    “听见了吗?”江停紧盯严峫的眼睛:“他在挑衅前有个非常不屑的冷笑,尾调是明显上扬的, 你觉得这说明什么?”
    严峫喃喃道:“情绪。”
    “对,刚才还机械平直的音调突然开始变得富有情绪了,再继续往下。”
    “拿不到钱,你们就别想要这个小孩的命了!……那个小崽子运气不好,绑了就绑了……你们想不加钱就饶回来一个?做梦!……”
    江停再次按下暂停。
    “如果你不知道这起绑架案的背景,再完全刨除浸透鲜血的上衣、白尾海雕、天价赎金和精确的行刑时间等异常要素,光听以上这段录音,你大脑中对绑匪的初步构想是怎样的?”
    严峫沉吟道:“一个贪婪、凶狠、心狠手辣的传统绑架犯。”
    江停颔首赞同:“是的,传统且典型。”紧接着第三次点开播放。
    随着他的动作,电子音沙沙转出了绑匪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冰冷不带情绪:“距离行刑时间,二十九个小时。”
    录音结束。
    “现在。”江停说,“清除你脑海中那个贪婪凶狠、心狠手辣的既定形象,只记住这最后一句话;再联系血衣、海雕、天价赎金等,你对电话那头的判断是否发生了改变,还是那个传统典型的绑架犯吗?”
    “……”严峫蓦然与他对视。
    指挥车内空气一寸寸绷紧。
    “不,他变了。”严峫轻轻说,每个字似乎都带着难以置信:“他变成了……行刑者。”
    江停神情不变:“或者说,一个冷酷无情的刑罚执行官。”
    “这个绑匪一直给警方无法捉摸的感觉,是因为他把自己的意图表达得非常矛盾。但如果我们把绑匪的异常行为分割成两部分来看,把他当做两个不同的角色,一切就能解释通了。”
    江停后腰抵在座位靠背上,摘下耳麦,对严峫竖起一根食指:“首先他绑走了申晓奇,向申家进行勒索,以威胁的方式急切索求赎金,对警方充满恶意和嘲讽。当他以这个角色出现时,‘两个亿’和‘行刑’等关键词是绝对不会出现的,取而代之的是‘你们就别想要这个小孩的命了’——显然更倾向于绑匪威胁撕票时的惯常用词。”
    严峫若有所思,颔首不语。
    “但当他身为行刑者时,其行为动机似乎跟金钱完全没有了关系。一方面两个亿的现金根本带不走,他也没有向警方要求任何交通工具,甚至连钞票不连号这个基本的条件都没提出;另一方面,他摈弃了凶狠和贪婪等传统绑匪的普遍情绪,一次次冷酷重复行刑期限,表现出了极其强烈的行刑欲望;同时他对时间的精确程度,似乎有种极强的仪式感。”
    严峫突然若有所悟:“……仪式感?”
    “对。”江停说,“我个人的意见倾向于,这个行为动机与金钱无关的行刑者角色,才是绑匪的真实身份。”
    严峫摸出根烟,在手指间下意识地揉搓着,重复道:“动机。”
    他像是细细咂摸这两个字似的,沉吟了片刻:“如果说追求行刑才是他的真正动机,那么绑架只是导向最终结果的一个环节——只有通过绑架,才能达到‘行刑’的终极目的……”
    严峫话音停止,用中指关节用力揉按自己紧锁的眉头。某个猜测似乎在脑海中呼之欲出,但又隐约捉摸不定。
    “绑架是仪式的一个部分。而‘仪式’,是把个体对某种事物的内心情绪外化出来,具有感情牵引、移置、潜意识图景投射等特征。”江停话音稍顿,说:“通常而言,追求仪式感代表了人们将内心图景投射到现实,并加以纪念、标记和认同的欲望。而绑架作为行刑者的内心图景,同时是满足他刑罚欲的必需途径,说明很可能——”
    “这不是第一起绑架案。”严峫猝然接口道。
    他猛地看向江停:“——每次精确报时,不断重复的八点零九分,这个行刑者在投射以前曾发生过的事情!”
    江停不置可否,很久后才很轻又很沉地点了下头。
    严峫完全没有耽误,立刻摸出手机,拨通了市公安局的号码。
    “喂魏局,我是严峫……搜救没有进展,绑匪完全不接受沟通……听我说魏局,我这里有个新的侦查思路……”
    “什么?你说什么?”魏副局在会议室中被一堆电话围着焦头烂额:“都什么时候了,你特么还要跟我出幺蛾子?!”
    “我要集中人力翻查全省范围内过去三年间的类似案卷,”严峫一字一句道,“这很可能不是绑匪第一次作案。”
    `
    日头渐渐西去,时间在一分一秒流逝。
    高速公路上,三辆警车呼啸而过,冲向晚高峰时繁忙的建宁市。
    咣当一声,刑侦支队外间办公厅的门被推开了。
    严峫身后跟着一大帮从技侦、图侦、材料处等临时抽调来的人手,边大步往前走边扭头下令:“翻查范围包括过去三年间全省范围内,成双成对被绑的青少年男女,两名人质间存在一定社会关系的列为首要筛查重点,只有一名人质家属接到勒索电话且金额巨大的列为次要重点;优先翻阅未能成功解救人质的陈年旧案,不一定发生在建宁,本省下属市、县、城镇的各级分局派出所可能性比较大……”
    所有人跟在后面飞快的记,有个图侦怯生生举手问:“严副,一次绑俩本来就少见,人质必须是一对青少年男女吗?男男或女女行吗?”
    严峫不耐烦道:“行!能找出来就行!这年头孩子干出什么来我都不奇怪了!”
    嘭——
    突然严峫撞上了什么,差点一个趔趄,只听身前传来冰冷的声音:
    “你才是干出什么来我们都不奇怪呢!”
    严峫捂着头一看,只见眼前赫然是隔壁禁毒支队长,方正弘。
    方正弘还是那副蜡黄蜡黄的脸色,面上神情非常不善。严峫一眼瞥去便心中微沉,但十多年专业刑侦已经把他磨炼得比较圆滑了,当即也不跟他啰嗦,微微笑着点了点头便抽身要走。
    谁料刚擦肩而过,方正弘伸手把他拦了下来:
    “离撕票只剩二十多个小时了,你把人都抽回来翻案卷,是嫌时间多得没处打发么?!”
    又来了。
    严峫止住脚步,脑海中思忖了一瞬,但脸上和颜悦色的表情却没变:“哦,这事。方队有所不知,魏局认为确实有很大可能性绑匪并非初次作案,所以我们希望能通过以前的线索,来尝试一个新的突破方向。”
    他也不跟方正弘硬杠,只把魏副局抬出来当挡箭牌。果然方正弘没继续就这个话题纠缠下去,从鼻腔里哼了声,手机打开微博丢了过来:
    “那这也是魏副局让你做的?!”
    严峫低头一看。
    百万粉丝大v发博:建宁交警闹市鸣笛为豪车开道,热搜无故被撤,豪车究竟何方来头?当地交警不敢正面回应,网友反被渣浪删帖禁言,是何猫腻需要遮遮掩掩?
    配图是打了码的s450在红灯下嚣张而去,底下不出意外群情激愤,转发六千,点赞过万。
    “……”严峫笑道:“这节奏带得,大奔也算豪车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开了辆布加迪威龙呢……”
    方正弘一把抽回手机:“上了热搜为什么不第一时间找吕局魏局反映,请市局的官方账号出面澄清?心急火燎的用自家人脉秒撤热搜,反而引起更大更坏的社会舆论,现在谁不说你心里有鬼!”
    严峫脸上那半笑不笑的神情消失了,淡淡道:“现在这操作舆论的手法大家都知道,随便找几个大v买一批水军,热闹不过两三天也就过去了。真要是什么都顾忌网络舆论,案子还办不办了?管水军那么多干嘛。”
    “你把这话去跟隔壁交警大队说!”方正弘厉声呵斥:“人交警大队长来市局骂了一上午!现在还没走远呢!”
    这是刑侦支队的地方,方正弘可谓是骂得劈头盖脸、丝毫不留情面,不仅办公室内所有人都脸色难看地站了起来,甚至远处走廊外的实习警都胆战心惊地停下了脚步。
    不远处,副支队长办公室内。
    江停听到动静,倏然从办公桌后起身,走到门边,透过玻璃侧身向外望去。
    方支队平时律下极严且作风勤俭,对手腕略油滑、生活习惯奢侈的严峫看不顺眼,在市局内并不是秘密——但私下看法归私下,表面上两人的工作关系还是要维持住的,这么多年来并没有出过太大问题。
    严峫也不知道为什么方支队养个病回来,怎么就跟性情大变了似的,眼见着找了自己几回茬,今天又犯病了。但他知道的是,副省级建制的建宁刑侦比禁毒高配半级,理论上说自己跟方支队是平等的;如果在自己的地盘上还被方正弘指着鼻子骂,那他这个副支队以后也就没什么威严了。
    “方队,”严峫吸了口气,双手交叉在身前,微微笑着问:“您今儿这是奉哪位局长的意思来质问我,吕局?还是魏局?”
    “你——”
    “这事儿是我办得不妥,但事出突然,也没其他办法。如果吕局或魏副局有意见,那我接受他们的批评,以后一定注意。”
    方正弘本来就伤病初愈毫无血色的面孔变得潮红起来:“别句句都抬着吕局他们出来说事,你自己心里清楚已经有多少件事办得遮遮掩掩了!不用往更远里说,就上次那个制毒案,所有人眼睁睁看着你从现场溜走……”
    “我那是去抓捕狙击枪手,并且事后对两位局长都做了说明。”严峫冷冰冰打断了他,“方队可能是太久不参与行动了,怕是连‘事急从权’这四个字都忘干净了吧。”
    方正弘猛地提高了声音:“事急从权?我只怕是你这个副支队办公室里不知道藏了什么鬼!”
    严峫气势分毫不让,内心却瞬间一凛。
    他是什么意思?
    难道他知道什么了?
    严峫收回视线冷笑一声,再抬头时,接着这个动作,迅速向不远处自己的办公室大门一瞥。
    ——他知道江停正站在单面可视玻璃门后,刹那间与自己视线交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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