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照?”
    刹那间小花臂几乎跳了起来:“哎呀我的哥!您可真是神人哪!”
    高盼青:“……”
    老高莫名其妙被毒贩夸奖了两次,并不感到特别高兴。
    “那胖子现场找服务员要了块红布,支在小丫头身后当背景,正儿八经拿相机给拍了几张证件照。拍完以后那胖子就挥挥手让小丫头的妈带着她走,哈哈哈我们几个当时都看傻了,我大哥还问他说狗哥您这是干嘛,跟电视里古装剧似的,给宫里采选秀女是吧?”
    高盼青没有笑,“汪兴业怎么说?”
    “他说他也是听上面的吩咐办事,已经一年多没干其他的,光到处去找小姑娘了。麻烦的是找起来还不容易,年龄相貌性别都得对,肩膀那儿得天生有个痣,还必须长得特别漂亮、性格刚烈强硬——听着跟准备作法养小鬼似的。”小花臂耸耸肩:“谁知道他是不是瞎几把扯,也许就是个喜欢小女孩的变态也说不定。”
    高盼青不由自主向单面玻璃望去。
    窗外,严峫双手插在裤兜里,眉宇间凝聚着阴云。
    “——听上面的吩咐,”高盼青转回小花臂青白瘦削的脸上,慢慢道:“汪兴业有没有说过他上面是什么人?”
    “哎哟这位政府,我都说多少遍了!”小花臂的模样恨不得剖心表白,两手哗啦哗啦地拍着胸脯:“我就是个跟在他们屁股后头捡点肉汤喝的马仔,别说我了,连我大哥见了那胖子都得恭恭敬敬的。确实姓汪那货上头肯定还有人,但谁知道是什么人?那种大人物像我们这样的小角色也接触不到哇,您说是不是?”
    高盼青还想说什么,突然审讯室的门开了。
    小花臂还挺机灵的,一见严峫走进来那气势,以及其他警察的表情变化,就立刻知道来人是个头儿,赶紧身体也坐直了、双手也放下了:“这位大哥您好您好……”
    严峫按住笔录警察的肩示意他不用起身,同时解锁手机,调出一张照片,冲小花臂面前一亮:
    “这个人认识么?”
    小花臂定睛一看。
    高清像素治安监控即便被手机翻拍之后还是非常清晰,图片上是一名司机坐在白色货车驾驶室里,留平头、黑背心,面部五官被拍得清清楚楚。
    高盼青斜眼一瞥严峫的手机,心中了然,认出这是江阳县故意把警车撞进河底、又持土制枪灭口李雨欣的那帮悍匪。当时虽然没把这帮亡命徒现场抓住,但无处不在的“天网”却记录了他们的逃跑路线,最终在高速公路入口上,拍下了嫌疑人之一的正面照。
    “这个……”小花臂眯起眼睛,吸了口气。
    严峫问:“这是你们江阳县当地人吧?”
    小花臂想了想,突然“嘿嘿嘿”笑起来,脸上浮现出一股世故的机智油滑。
    “——我就说嘛大哥,我们倒腾那几袋k粉的破事儿不至于让省城的警察连夜问到现在,该不会是姓汪的搞出了其他案子,政府需要我们配合提供线索吧?”
    没有人吭声,几名警察沉默地盯着他。
    小花臂明显感受到了空气中无声的压力:“那,您们看我有问必答,乖巧听话,是不是可以给我争取个从宽减刑的机会?——哎呀我真的就是个马仔小弟,那些坏事儿都是上面人非要干的。现在我迷途知返了,愿意配合警方揪出隐藏在群众当中的犯罪分子,坚决保障人民生命与财产安全,社会总得给我个重新做人的机会是不是?”
    高盼青怒道:“你先给我老实交代,再……”
    “我们会告诉检察院你入行那年不满十八。”严峫冷淡道。
    小花臂一愣,随即大喜:“对对对,我还小,我只是……我只是长得老!”
    其他警察哭笑不得,都不知该跟这活宝说什么。
    “这人我不熟,但见过,人称袋哥——袋子的袋。”小花臂加倍殷勤,指着严峫的手机屏幕说:“这人开始跟我们家对面清风岗的刘老大混,后来我们大哥经过艰难的谈判和火并,成功将清风岗吞并成了咱们的地盘——呸,您瞧我这狗嘴,清风岗明明是中华人民共和国领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然后刘老大的手下全散了,他自己也金盆洗手,退隐江湖,从此告别了腥风血雨刀头舔血的生活。”
    严峫:“……”
    所有警察:“……”
    严峫问:“然后这个叫袋哥的就转去投了汪兴业?”
    “对,据说他有个老牛逼老有出息的本家哥,在姓汪那胖子手下做事,就把袋哥也提携了过去。姓汪的第二次来江阳的时候呢,我们大哥请他吃饭,这袋哥就陪在边上,所以您这照片一拿给我就认出来了。”
    严峫慢慢收回手机,眼睛锐利地眯了起来:“袋子这个外号不常见,他本名叫什么?”
    “哎哟您可问住我了!”小花臂说,“我们这一行混的都讲究起个花名,不然出去干架的时候,互相把名字一报,张爱民王为党李建国,那多寒碜人呀?”
    严峫转身向外走:“写他入行那年整十八。”
    做笔录的警察点头应是,小花臂立刻哭爹喊娘的急了:“不不,大哥,您容我想想,我再想想——对!我想起来了!他外号叫袋子是因为他姓范!”
    严峫脚步顿住,回过头:“……范什么?”
    “我真不知道他本名叫范什么?”小花臂满脸皱着,恨不得举手发誓,说:“您不吓我我都想不起来了,我只无意中听人喊过一次,应该是还有个诨名叫范五,可能是他家在排行老五?”
    严峫呼吸停止一瞬,沉黑沉黑的眼珠盯着小花臂,令他本来就形状狭长的眉眼更加冷酷。半晌他在小花臂畏惧的注视中缓缓勾起嘴角,那笑容浮在眼底,映着审讯室中唯一那盏台灯,令人心下悚然。
    “范五。”他就带着这样的笑意重复道,仿佛发现了什么很有意思的事情,突然问:
    “你知道他那个特别牛逼有出息的本家哥哥范四,最后怎么样了吗?”
    小花臂被吓得不敢说话。
    “被二三十辆卡车碾成肉泥铺在高速公路上,心肝肺全搅烂混在一起,整个人最后只凑出半桶。”严峫古怪的笑容更加深了:“待会把现场照片拿给你欣赏欣赏。”
    严峫在小马仔惊恐万状的注视中走了出去。
    ·
    “经犯罪嫌疑人交代,我们有充足理由怀疑汪兴业跟持枪袭警的范正元,以及肇事袭警、灭口李雨欣的范五等人有关。马翔你带人去江阳县清风岗调查范家这对兄弟,一摸到范正元的线索立刻通知我。同时再发一轮协查通告追捕范五等袭警团伙。老高你们几个,”严峫大步穿过刑侦支队大办公室,把笔记本塞给高盼青:“这是在汪兴业一处窝藏据点里发现的,这个小姑娘姓滕,十六岁,在两年前的第一起绑架案中被害。你赶紧跟接警中心联系一下,抓紧时间确定受害人身份。”
    高盼青差点跳起来:“是!”
    严峫走进自己的办公室,砰一声关上门。
    “……”
    他维持这个动作,许久才放松了衬衣下没人注意到的,绷紧的肌肉。
    办公室隔音效果甚好,将外间的喧嚣忙碌隔离在外,有效营造出了一种短暂虚假、但格外令人安心的寂静。昨晚离开时拉上的窗帘还维持着密密实实的状态,天光从缝隙间穿过整个办公室,投射出笔直倏而曲折的光带,正好穿过严峫面前,让他能清清楚楚看见空气中上下飞舞的浮尘。
    严峫终于放开了紧抓门把的手,一步步走到办公桌后坐下,从裤袋里摸出了那张照片。
    年轻的一级警督江停在空中盘旋,随即无声无息地落在了他面前。
    “他也是听上面吩咐办事,已经一年多没干其他的,光到处去找小姑娘了……”
    “年龄相貌性别都得对,肩膀那儿得有个痣,还必须长得特别漂亮、性格刚烈强硬……”
    刚烈强硬,这就是黑桃k对江停作为一名警察的评价?
    严峫向后深深靠进椅背里,眉头紧锁,望着虚空中漂浮的光点。
    如果一名毒枭对缉毒警的评价是这四个字,那起码能说明这个警察没有做出背叛自己职责的事情。但如果是这样,为何他要以江停为原型,来一遍遍重演关于背叛和行刑的剧本,尤其江停在他心目中还始终是被背叛的一方?
    严峫慢慢摸出一根烟,打火机喀嚓蹿出淡蓝色的火焰。
    他突然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直到现在警方都认为李雨欣所目睹的两名受害者来自第一起连环绑架,但这其实是毫无依据的。如果那只是一次手段生涩的模仿作案,那么是否可能在之前还有一起不为人知的绑架,而江停是首批两名受害人之一?
    如此一来,黑桃k对行刑时间的精确执着,以及充满了致敬和复刻感的仪式,就有顺理成章的解释了!
    ——不过,谁是另一名受害者?
    是铆钉吗?
    昏暗空旷的办公室内,烟头红光明明昧昧,烟灰从指间落下,但严峫毫无觉察。记忆就像书页般哗啦啦往前翻,他的视线回到那天深夜废弃公路上,狙击手肆无忌惮地面对着枪口大笑,说:“你不是枪法很好吗?来,对我开枪,就像你杀死铆钉那样!”
    铆钉仿佛江停的某个禁语,是他血腥过去中浓墨重彩的一笔,是某种在冥冥中令他再也无法扣下扳机的力量。严峫几乎能想象黑桃k是怎么威胁江停的:“如果不杀了铆钉,你们就要一起死在这里!”或者“手枪里只有一发子弹,你想杀死他还是杀死你自己?”在极端生死的情况下,人做出什么选择都不足为奇。
    但——某个奇异的声音从心底缓慢升起,阻止了严峫的思考。
    江停没有选择杀死铆钉,那声音说。
    没有任何证据,也缺少慎密的推理,所有判断根据都来自于他对江停的日常观察和直觉,除了“我觉得”三个字外,没有丝毫力量足以扭转刑侦人员出于理性的判断。
    严峫呼了口气,试图把铆钉放到绑架案的另一名被害人立场上,以此作为基点再次展开思考。
    但就在此时他感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怪异,无论如何挥之不去。
    如果铆钉是另一名被害人,那么他冒死为警方提供的情报是正确的,他背叛江停什么了?
    更关键的是,黑桃k的目标自始至终是两名彼此爱慕的少男少女,而铆钉作为警方卧底,有多少可能性以这种暧昧的立场参与到绑架案里?
    严峫一手夹着香烟,目光闪烁,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一个隐约而骇人的猜测——
    也许在这一年一度固定重演的血腥戏剧中,被行刑的那个背叛者角色,从最开始就不是铆钉。
    是黑桃k 他自己。
    第75章
    滕文艳, 女, 十六岁, 小学文化,s省陵州市某三流美容院的洗头妹。
    那么大的城市里,不知道有多少家没证没照没资质, 装几个洗头池、两台按摩床就敢自称美容院的小作坊开在大街小巷,多少个漂泊在外无根无基的小青年背着行囊,辗转在各个车站间来去匆匆。在流动频繁的低端群体中, 失踪个把小姑娘再正常不过, 连贫民窟左邻右舍的注意都没法引起,更别提报警了。
    但两年前滕文艳的失踪, 却在派出所里记着一笔。
    因为她是跟隔壁理发店小工一起失踪的,而小工失踪前曾向老板预支过半个月工资——800块钱是理发店主在派出所耗了大半个下午做笔录的主要动力。
    “除了滕文艳三个字之外找不到其他任何信息, 甚至连滕文艳都未必是真名,因为美容院老板娘已经找不到她的身份证复印件了——谁知道当初有没有要过身份证复印件。”高盼青拿着陵州市局刚传真过来的材料, 有些唏嘘:“那个叫王锐的理发店小工倒有真实身份信息可以往下查,我们已经跟当地警方打好招呼了,两条人命的案子, 让他们抓紧办。”
    严峫秦川两人头凑着头, 后者因为连续熬了三十多个小时,眼底布满了通红的血丝。
    “我看这样吧。”秦川夹着根烟,沙哑道:“王锐滕文艳两人都属于社会低层流动人口,是极易被犯罪分子盯上的高危目标,户籍那边查起来太耗时间了, 对案情也没什么帮助。不如我们集中力量从陵州市那边入手,调查两人失踪当天的行踪轨迹,争取早日找到埋骨地——也就是贺良的行刑地,老严你觉得呢?”
    严峫双手抱臂,面沉如水。
    秦川和高盼青两人眼睁睁瞅着他,半晌才听他突然说:“不,必须查出滕文艳的背景来历。”
    “为什么?”
    严峫心说,因为只有她不是女学生。
    江停提示过,仪式通常是内心图景的外在投射,也就是说黑桃k选择小姑娘的时候,是严格以江停为原型来挑选替身的,反倒是对男生如何没有太多要求,纯粹只是个寄托行刑情结的工具。
    步薇和李雨欣都是女学生,而且还都是传统意义上乖巧保守、成绩比较好的那种小姑娘,符合江停少年时代的学生特征,只有滕文艳小学毕业就辍学打工去了。也就是说,滕文艳与江停的相似点在其他方面,很有可能就是她的来历背景。
    她出身于一个怎样的家庭?是否颠沛流离,饱受欺辱?
    她重合了黑桃k心中江停的哪一个侧面呢?
    严峫手机忽震,收到一条新消息:【忙吗?我在市局门口,出来吃饭。】
    秦川四十五度倾斜身体:“谁啊?你谈恋爱了?!”
    “没有,警校一老朋友。”严峫回了马上出来四个字,匆匆把手机放回口袋,向高盼青手里的资料点了点:“——滕文艳的身份背景可能跟她和汪兴业怎么认识的这一点有关,如果她身边有人吸毒,保不准又能拔出萝卜带出泥,掏出一窝贩毒的来。”
    高盼青满脸恍然大悟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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