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师的城府比海深,文天也认为惹他先发怒棘手难办。他才没有躲那一巴掌。六伯发怒,只怕气的不轻,让他出出气也是好的。
    南关侯等人围上来劝,纷纷说着宇文靖的不是,文天表面上沮丧,其实却没有愤怒。
    眼角扫过,那只靴子在不远处。文天有心痛上来。六伯上了年纪,光着脚走在石板地上,不见得好过的吧?
    五更的天气,有袜子也难敌地寒。
    为了宇文永杰而瞧不上宇文靖用事,为了宇文永杰而恨四老爷等人,文天选择的是离京,也不是暗中杀了四老爷给宇文永杰报仇。虽然他赤红双目时曾有过这想法。
    他是宇文家的人。
    改成什么姓,他也是宇文家的人。他的名字还在宇文家的家谱之上,他是弃家,不是让家抛弃。
    当年他选择离开,抛去宇文天的一切荣耀,已是对宇文靖最大的报复——痛失左膀右臂。
    做不到再伤损族中子弟,让宇文靖更无人可用。而永杰的临终遗言,也不是报仇。
    文天的心里依然牵挂宇文靖,不然……他不会回京。
    他一面应付着越来越多的官员,对着他们的询问诉苦。一面悄悄注视那只靴子,想着六伯光脚的模样只怕狼狈。
    一个熟悉的人快步走来,老庄出现在这里。弯腰拿起靴子时,递了个眼色。
    叔侄来的都早,宇文靖想钟点儿充足的见见文天,他没有什么可说的,那就只能发难。
    文天想钟点儿充足的见见太师,随机应变的激怒他发难。
    离上朝还有会儿呢,文天甩掉谈论的官员们,走到僻静地方。
    老庄没离开多远,跟着他过来。左右看看没有人,压低嗓音道:“太师让我传话,郭村为人狡诈,轻易不相信人。周英虎为他搂钱不少,郭村反而在周家设了奸细。天大爷,你要小心,太师说,”
    顿上一顿,老庄有微微的笑意:“他说宇文家的子弟没有勾结政敌的人,天大爷你的能耐也不是屈居郭村的人,有朝一日得势,清朝纲定乾坤,不用挂念他。”
    叔侄连心之处,这世上没有任何一把利刃可以割断。
    宇文靖就算没有得到文天一个字的解释,只凭文天不是池中物,就能想到这一番话。
    文天心头暖意融融,但他不能就此说实话,煞有介事地道:“不是我不做家里安排的官职,实在是太师总想左右我……。”
    老庄直直望着他,不客气的截断话:“天大爷你知道吗?我都不相信你会投靠郭村!他不左右你吗?他左右的人难道少了。这些话,你省省吧。”
    ……
    宇文靖虽一里一里的失势,但没有败退如山倒。虎瘦筋骨犹在,他在宫中的一些待遇还在。他还有一个女婿是清陵赵家之人,皇帝只想遏制他,没有别的意思。
    心腹的官员想劝他,让他打发走。独自一人,对着供他歇息殿室中的烛光,默默地想着心事。
    没有见到文天的这几天里,宇文靖拘在“应该给个解释”的心思里。
    宫门上见到文天在星光下走来,英俊高大,似玉中之最盛者,光中最耀眼处。堵塞的地方豁然开朗,宇文靖恍然大悟。
    流水般的通畅中,想到一件。
    郭村算个什么东西,天儿只在他之上,不在他之下,没有投靠他的道理。
    一笺留言,写明防备自己对孙女儿亲事动手脚,看似叔侄关系紧张。但天儿他应该知道,短短的时间内,自己纵然能压得云家退亲,却不会把云家连根撵到天外天海中海。
    等天儿回京,他还想要云家这女婿,自己当然大力反对,当然会大力阻挠,但他不会全无办法。
    孙女儿也才十一岁,纵然压着她定了别家亲事。离成亲还有好几年,变数犹在。
    孙女儿的亲事不是好缘由。
    这想法对与不对?宇文靖没有更好的证据来推敲。但他不相信侄子,还能不相信自己当年相中他,此后一直寻找他的眼光吗?
    不信别人,也要信自己。
    哪怕真是最坏的打算,文天不在身边十几年,让那个女人教的小家子气,确实为孙女儿亲事负气,宇文靖也暗下决心,把文天的壮志激出来,把他昔年的抱负重撵出来。
    而侄子们间的争斗,在外人听着家宅地震般,宇文靖心如明镜。文天他吃亏了吗?一直是他压着别人来脾气。为这件更没有反出宇文家的道理。
    好意思吗?身为长辈不是一直向着你。
    他故意抛了靴子,给老庄去寻的机会。也许有经过的太监先送来,但太师依然可以让老庄装着先去寻找,和送靴子的人岔开来,对文天说那番话。
    太师胸有成竹的笑了,是近年里笑得最为老谋深算的一回。
    “郭村!老夫的人岂是好用的?只要他旧日的抱负出来,你郭村算得了什么!当众这一闹,你郭公公想必增加信任。放心好了,老夫还会没完没了的寻衅他,让你深信不疑。区区一个阉党,怎么是老夫对手!”
    喃喃说完这些,宇文靖又对自己暗示:“不信天儿为人不改,也须信老夫自己。老夫几十年官场上为人,这双眼睛还能看错吗?”
    受制数年的太师忽然精神焕发,人都似年青几岁。
    暗暗下定决心,天儿已是虫,那就重逼他成虎,还是当年意气风发的宇文天。他若还是虎,那不是更好。山中之王,眼里岂会有郭村一党?太师从此可以省心,安然榻上高卧无妨。
    ------题外话------
    么么哒。
    第一卷 第九十一章 ,你狠
    宇文靖重新定下心神,钟点儿到了,他往金殿去的步子稳定好似年青人。别人都等着看他把持不住城府的笑话,太师也没有让他们失望。脚步儿依旧稳,不妨碍他见到郭村到来,一记怒火冲天的眸光杀将过去。
    郭村心里那个乐,这老儿也有稳不住的时候,认得他这些年,他发脾气寥寥无几。就是前阵子家中子侄流配走好些,这老儿还是死僵木板一张脸,跟没事人儿没区别。
    这更肯定公公的眼光,文天是个重要人儿,是个各方都认为重要的人儿。万安长公主分明和宇文老儿不是一伙子,但她不是也抢了文天家的姑娘走。
    有文天在手,郭村仿佛看到宇文靖一败涂地的狼籍。这些年他苦苦支撑,公公也佩服他的骨头是硬的。但赶紧的认输不是更好。
    今天真是个好日子,一大早的宇文老儿就吃瘪,等会儿明家再当众服软,当殿送出文姑娘,京里京外传开来,都会知道郭公公大获全胜。
    皇帝登金阶,就座,百官见礼……郭村眼珠子放光急不可耐,恨不能一下子就结束,直接到百官回话的钟点儿。
    天知道他等这一天等了多久,他在万安长公主手下面没怎么占过明显的便宜。
    用皇帝挟制长公主,并不是万安长公主公开的吃了亏,郭村从没有快意过。
    他等。
    他等着明家哭丧着脸,暴躁着人,愤怒着精气神……。“有事早奏,无事退朝。”郭村早已不干这样的活计。自从皇帝授命于他遏制宇文靖,郭村另有一个可以上金殿议事的官职。这话由别的太监公鸭嗓音出来,郭村满意的暗叹一口气。
    就要动真格的了。
    对南关侯望一眼,对心腹的官员们望一眼,你们都要帮忙才成。
    心腹的官员们心领神会的暗暗颔首,今天是公公党大展身手,也关系到大家的脸面,自然不会后于人。
    两下里暗示过,郭村等人带了笑意等着文天走出来。但先到一个人迈着方步,面沉如水,却是宇文靖先走出班列。
    “回皇上,老臣有一事启奏。”
    皇帝往下面看看,见是老太师。他身边的耳目众多,清一色都姓郭。大早上的叔侄打架,皇帝还不知道。皇帝就说了声准。
    金阶上太监传过话,宇文靖不客气的说起来:“老臣弹劾郭村,弹劾刑部尚书文天。郭村结党营私,离间我宇文家子弟。文天抛祖灭宗,私自改名换姓,不堪为尚书一职。”
    嗡嗡的私议声响起来。凌朝听到身边的几个人说的热火朝天:“老太师果然真的急眼。”
    “宇文永华等人走,他可没有着急的模样。”
    “宇文永华从名声上从办案上,都不能和宇文天相比。”
    “你怎么知道?你平时不是郭公公一党,今天说话变了味道。”
    “是你消息闭塞,刑部尚书这官职,当年先皇给的就是宇文天,如今的文天尚书。知道他办的什么案子吗?先皇后疑案。”
    “那是应该着急啊。”
    郭村心里继续美,他也认为宇文靖的一番急眼话是走投无路的挣扎。而且他弹劾自己结党,岂不是老眼昏花。这些年他也没有弄明白,让他受制的不是自己,而是龙椅上坐的皇帝。
    他只为针对文天的话皱眉头,低声问身边的南关侯:“文尚书没有和宇文家断绝关系?”
    “没听说过除他的名,公公,文大人如今还算是宇文家的子弟。”
    郭村一昂眼神儿:“那他也不能把公公怎么样。”
    话刚说到这里,一个黑影劈面打来。在郭村身后,站班的金甲士往前奔跑,手中兵器对着黑影挑去。
    呼呼生风中,把一只靴子挑在戟尖。倒是没有打中公公,但是一股靴子味道扑面而来,难以避开的打了郭村一脸。
    郭村气急败坏。
    他眼里早就没有皇帝,不过是大事没有成,暂时的恭敬。这一只靴子把公公的火激起,彻底忘记皇帝在这里。跳起来暴喝:“宇文老儿,当公公不敢收拾你吗!”
    原来宇文靖对着皇帝越说越恨,跪在地上脱靴子更方便,太师今天扔上瘾,又一回扔了靴子。
    郭村身边的人乱了,叫嚷着:“大胆,这是金殿。”
    太师的人也乱了,回嚷道:“奸臣奸臣奸臣!”
    金殿上顿时成了互揭面皮的一场骂战。
    文天没有参与其中,哪怕太师正弹劾他呢。虽然太师让老庄来交待的有话,但弹劾他私自改姓,明晃晃亮在人面前,在本朝确实算件事情。
    他忙着看的是护卫郭村的金甲士,应变很迅速,功夫也很好。金甲士能在金殿上手持兵器,保护的人应该是皇帝。却在皇帝没有发话而第一时间到了公公身边。
    先到乱处也不能说大错,但再看金阶之下的金甲士们,在乱起来以后,眼睛看的方向也是郭村。他们的心里眼里第一要护的人,是郭公公。
    难怪万安长公主暗杀不成,这宫里的侍卫只怕大都是郭村一党。
    就眼前知道的情况,文天不认为暗杀郭村,诸事就都太平。但能看出破绽,关键时候把郭村击成重伤甚至没命,也是个不错的设想。
    他还想再看下去,兴许多几眼就看出易攻难守之处。耳边怒骂声出来:“老夫和你拼了。”
    宇文靖又来个出其不意,在金殿上扔靴子已不是端庄身份,想来正是已无身份可端,太师对着郭村扑过去:“阉党,阉鸡,阉鸭,阉狗,阉猫……。”
    骂这些话能起什么作用?请宇文靖坐下来,心平气和想一想,估计他也说不出原因。这气头上,怎么损人怎么骂,大概就是这心情。
    太师的人一呼百应,不管原先骂的是什么,跟在后面全改了口:“阉鸡子儿,我家喂狗常嚼的就是阉鸡骨头。”
    “阉鸭子不下蛋,没有蛋!”
    这些人骂呢,还不过站在原地,脚往前动一动,又回一回。往前扑,支着两手,不掐死郭村便成仁架势的太师,独自一个人往前冲。
    他也不在乎什么害怕不害怕,他就是寻衅来的。
    一排金甲士跑的那个叫快,郭村让人扶着退后几步,金甲士张开兵器等着太师的到来。
    金殿的地面滑,宇文靖一看不对,收脚已经来不及。在他身后的人变成惶惶腔:“太师小心,”有的人转的快,已成了哭腔。
    金殿闹事,金甲士眼里不认官职,有杀人的权利。虽然在可以的情况下,应先拿下再审问。眼看着,宇文靖不亡命戟下,也能让挑到戟尖上。斜次里,一个人鱼跃而至。
    文天一把抱住宇文靖,把他往后推出去几步,把自己的后背暴露在戟尖前。宇文靖怒目还想演个全套,但这一抱叔侄耳朵蹭面颊,面颊贴耳朵。耳边,文天低低地道:“别闹了,凡事有我。”把宇文靖一路推回到原班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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