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珏这回憋了半天:“是女,女孩子的东西……”
    “哦。”玄龙应了声,接着认真地注视着他:“那,花珏,你是男是女?”
    花珏:“……”
    床上传来一声提示性的猫叫,玄龙侧耳听了听,伸手温柔地摸了摸花珏的头,十分理解似的:“原来和你一同泡澡时,我看到过,你确实是男的罢。”
    一同泡澡时……
    看到过……
    玄龙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回荡。花珏被摸着头,觉得眼前一黑。
    胖头狸花猫冲哭丧着脸的小主人摇了摇屁股,一溜烟跳下床,叼了个包子跑了。
    第11章 术幻象
    大清早,花珏逃出房门,拎着凉透的烧鸡,寻去灶台处去做饭。中途,他又被老医生抓了壮丁,跟着煮了一大锅饺子分给院子里的其他病人。
    后厨火苗窜动,雾气蒸腾,花小先生独自坐在灶台边,一张脸被火光映得微红,神情却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他手里捏着无眉的字条,反复看过几遍后,他将它轻轻丢进了火苗里,烧得哧啦一声。
    今早上看到了无眉的字条,他才意识到除了玄龙之外,自己身边又多了一样令人觊觎的东西:那支判官笔。当初,发觉了这支笔写下的符咒连无眉都能压制住之后,他唯一的想法是“送笔给我的那个人诚不我欺”,一时间却没想到它可能带来的纠葛。
    他不争,无眉不与他争,可是别人呢?
    他从袖子里摸出那支笔,摸了摸上面细致的纹路。默默看了半晌后,花珏认真发力,捏住琢玉笔的两段往下弯折。越是纯粹的玉石,造成笔杆后便越容易折断,但花珏使出吃奶的劲儿掰了之后,却发现它纹丝不动。
    他挠了挠头,四下找了一圈儿后,瞄到了一旁架药炉的铁灶台,灶台边角锋利坚硬,他小时候拿这个蹭红薯皮。他举起手,攥着那支笔使劲往那上面一磕,碰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脆响。
    屋外传来老先生一声吆喝:“怎么了,小花儿?碗摔碎了要陪的,你待会儿多包五十个饺子。”
    花珏应了声,摸了摸自己被震得生疼的手指——灶台被砸出了一个小凹陷,那支笔却仍然完好无损,光滑如新。
    他叹了一口气,将这支笔收好,再次揣回袖子里。按命理中的说法,赶不走的东西便是缘,比如花大宝之于城主家养的那只小母猫,眼看着就要被勾到手了,再比如……
    玄龙的脸在花珏脑海中闪过,他心里一跳。
    这是缘么?
    他觉着自己有些疑惑。作为一个纯正的断袖,花珏不是没有对自己的未来抱有过一些幻想。还不懂事的时候,他喜欢着桑先生,然而年岁越长,越是尊敬,孩提时代他还能腆着脸皮要人家抱抱,现在见了面问声好,互相话几句家常,他觉得这样也不错,往后更是没再想过这些事。
    偏阴命不能婚娶是一,命薄如纸是二,他只是遵循着奶奶的愿望,希望能活得长些,再长些。他十三岁那年选择了离开私塾,学习风水命理,也是这个原因。
    那一年,花奶奶生了一场大病,药石罔及,花珏在外面抓了药,挨家挨户地请人帮忙弄到了一只乌鸡,急急忙忙地塌入家门,却看到了奶奶床头蹲着排排坐的阴魂,贪婪摄取着病人将息的阴气。花珏当时就哭了出来,但他越是哭,那些穷凶极恶的影子越是一动不动,在他和奶奶之间清楚地拦出一道生与死的界限。
    人鬼有别,人妖有别。花珏很早便明白了这个道理,旁人都觉得他温和易妥协,但他学会的第一个咒,是杀鬼咒。
    “还是将他送回去罢……”他再次打定了主意,默默地在烧鸡上涂了一层油,又惦记着夜里散了味道,再添了点儿调料,预备烤好了给玄龙送过去。他坐在窗边,余光隐约瞥见院外站着一个一动不动的白影,没有多想。不多时,却有人推门进来,在他面前坐下了。
    花珏抬头一看,是玄龙。
    玄龙一直有一身自带的黑衣,永远半点灰尘都不沾,现在却不知道为什么换了一身月白的衣裳,也不知道是从哪里鼓捣来的。他一来,花珏有些束手束脚,只默默地等鸡烤好了,泛油的边缘烤成了深色,翻卷起来。他将它递给玄龙,再给他盛了一盘饺子,自己另端了一小碗粥喝着。
    玄龙接过他递来的东西,并不吃,却问他道:“你不要吗?”
    花珏道:“我吃素。饺子是肉馅儿的。”
    玄龙有些不解:“为什么?你应当不单吃素罢,那天我见到你和你的猫一起吃鱼。”
    花珏捧着粥碗道:“你既然闻得出桑先生的煞气,也应当闻得出我命里也带煞,而且是很深重的煞气。普通人食用荤腥没有大碍,我吃了却会被死去的猪牛羊的怨气所影响,容易生病。我小时候……”
    他喝了一口粥,烫得吸了几口气,半晌后才继续道:“小时候长身体,奶奶整天愁我长不高,就去龙神庙里发愿,请求龙神庇佑我。后来奶奶说,龙王托梦给她,说江河湖海里的子民皆可以为我所食而不带怨气,我这才吃上肉。”
    玄龙默然,过了一会后又道:“如果我早些知道,不会等你奶奶来求。”
    花珏一时语塞,他倒是忘了对面的家伙也是一条龙。
    等他一碗粥喝完时,玄龙却还没动筷子。花珏看看自己的碗,再看看玄龙的碗,有点犹豫:“你不吃么?你要是不——”
    话没说完,玄龙突然将手伸过来,握住了他的手,打断了他的话:“花珏。”
    花珏愣愣地望着他。
    男人凝视着他,眼神暗了暗,站起身来俯视着他,另一只手轻轻抚上他的脸。花珏有点紧张,耳边却清晰地听见他说出了几个字:“我的……花珏啊。”似是喟叹。这话听得花珏脸一热,正在不知所措之时,玄龙凑过来,将他半压在靠椅上,慢慢地凑近了。
    又要亲吗?
    花珏一时推不开,胡思乱想着,这条龙……算是赖上他了吗?
    对方呼吸清透,没有以往那种带着点苦味的草木香,而是花香的味道。花珏睁大眼睛望着凑过来的人,一时间紧张得忘记了思考,只记得鼻尖飘过的桃花香气,使他仿佛置身于一片烂漫桃林中。
    三月桃花……可现在只是二月初,冬天还未完全过去。他本能地觉得不太对,可又说不上哪里不对,他的身体已经不由意识掌控了,而像是由那颗以非常不正常的速度,激烈跳动着的心脏掌控,逼得他血涌上头再倒转回脚底,身体热一阵凉一阵。
    只差半分,两人就要唇舌相贴,那原本握着他左手的手慢慢上移,毫不怜惜地抚过他的手腕、手臂,慢慢地往上游移,最后……碰到了一支笔。
    花珏看到男人眼中闪过一丝狂喜,也就是这一瞬间,花珏咬破舌尖,狠狠地道出几个带血的字:“教我杀鬼,与我神方!”
    这一瞬间,入骨的寒意逼近他的唇舌,眼前的人烟消云散,只剩下几片冰凉的花瓣,轻轻落在他的嘴唇上。花珏这次是真真正正地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房中点着六个炉子,火光逼人。
    连花大宝都热得受不住,紧紧贴着地面,躺在床上的花珏却双眼紧闭,浑身冰凉。
    玄龙静静地坐在他跟前,伸手碰了碰花珏脖子上挂的那串护命玉。玉石光华,此刻却颜色暗淡,泛着疲惫的光泽。那上面刻着花珏的名字与生辰年月,玄龙将它翻过来,摸到反面一处细微的凹陷里,刻着一个模糊的“宁”字。
    他摸了摸那个字,然后将它放回去,轻轻捋了捋花珏的额发。他又给他喂了一次龙鳞,暂时还未见效。面前的人脸色苍白,毫无血色,像是一片点了眉眼的小纸人,十分轻薄,转个身的功夫就丢了。
    “是桃花妖。”玄龙低头问花大宝:“你不是说他以前见过花妖,怎么这次上了套?”
    花妖与狐狸精类似,以吸|食|精|气为生,唯一不同的是,花妖为草木属,只食阴息,通常会变为男子模样去引诱年轻女子。如果花妖有心,还会特意变成对方心上人的模样,好让其不设防。玄龙不清楚花珏是怎么上了套,这个不认他的小算命先生分明是拉拉手都要脸红的人,而且还怕死的紧,不是见了谁便会相信谁的。
    花大宝跳上床,趴在花珏的肚皮上,用自己的身体温暖着他的身体。玄龙站起身,给花珏盖好被子,推门往外看了一眼。
    庭院中栽种着一颗桃树,刚长新叶。
    他单单注视着它,片刻不到的时间,那上面的叶子便慢慢地凋零、落下了,与此同时,桃树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败着,萎缩着,眼看着就要枯死。这个时候,树下出现了一个白色的、模糊的身影,低头跪在地上,隐约是在惊叫:“求,求您饶我一命!求求您了!小的只是被阴息所惑,一时糊涂才……”
    也许是看清楚了玄龙的决定不可更改,白影颤抖着,忽而改口,破口大骂道:“你一条半妖的疯龙得意什么!你造尽杀孽,待在他身边也迟早害他死!你忘了你干过什么事吗,你……”
    玄龙没有理他。这花妖的声音小了下去,吱哇乱叫了一通后消失不见。玄龙收回目光,再四下打量了一圈儿。屋檐下倒挂着一只蝙蝠,庭院外长草摇曳,隐约能见到蛇的痕迹。
    见到他望过来,这些东西纷纷识趣地走了。更远的地方站着一些漆黑的影子,有些是往生魂,有些是罗刹鬼,它们停留的时间更长,默默地与玄龙对峙着。
    慢慢地,它们也一个接一个地离去了。
    玄龙回到热烘烘的房中,认真思考着。从上回的黄鼠狼到这回的花妖,如果不是他在这里,花珏的小命恐怕就要交代了。但花珏身有护命玉,这么多年没有他也过来了,为何还会出现这种情况?
    他能察觉到,最近黑暗中那些蠢蠢欲动的黑影越来越多,正要抢走他眼前的这个人。
    第12章 术惑法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们两个倒好,一个倒了,另一个还在抽丝,一病病一双,怎么了得哟……”
    室内,老医生搬了凳子,坐下来给两人诊脉。花珏已经醒了,但还是精神气不足,一张脸煞白煞白的,老医生捏着他的脸皮,严肃道:“你从小身子骨就不好,别愁你的相好了,自己倒是先愁出了病。”说着,他中气十足地召来药童,龙飞凤舞地写完了药单:“按这个给他抓药!虎鞭鹿茸,给咱小花儿补起来!”
    花珏神色恹恹,根本没听清他说了些什么,花大宝爬到他肩头不住蹭着他的面颊。另一边,老医生将凳子移动了一下,手脚麻利地扒了玄龙的衣服,拿着烫热的剥壳鸡蛋慢慢滚着他脊背的淤伤。玄龙望着花珏,端坐笔挺,等老先生不轻不重地道了声:“行了别端着了,哪儿疼就告诉我,我好给你用药。”他这才收回视线,有点磨蹭地告诉了老先生伤处在哪里。
    老人点点头:“与我估得没错。你身上有大伤六处,小伤二十七处,小伤我还能治治,但是你这大伤……”老医生握着鸡蛋的手用了些力,滚烫敦实的蛋白蹭过皮肉,玄龙哆嗦了一下。
    他身上的大伤是看不见的伤,深入皮肉,泛出非常深的青紫色,有点像普通人的鞭伤。但是这伤痕横贯背部,波及全身,像是在身上纹了数条隐龙,日复一日撕裂着他的伤痕,轻轻一按便皮开肉绽,渗出血来。
    “治不好,就只能变成死肉了,到时候你也是九死一生。”老医生面若凝霜。“我能问问你,你这伤是哪里来的吗?”
    花珏这时候也看了过来,玄龙没有回看他,久久不语。
    老医生两手一摊,对花珏道:“病人不配合,那就只能扔给你了。”
    花珏愣了:“我?”
    “不是说,病找医,死找巫医么?这档子事……反正都快是要没了的人了,树挪死,人挪活,你死马当活马医,喂他几碗黄符水,说不定能治。”
    花珏终于听明白医生在说什么了,他睁大眼睛,茫然地开口道:“您怎么能——”却见医生挥挥手,一脸不耐烦地走了,剩下花珏和玄龙两个大眼瞪小眼,花大宝在他们两人之间徘徊,哀哀叫着。
    要他去治,那意思就是不管了,不给玄龙治病了。花珏在医馆来回这么多年,却从没见过老医生要放弃一个病人的情况。
    花珏觉得有些难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拿了件衣服披上,起身下床想看看玄龙的伤口,结果险些没站稳,被玄龙过来一把接住。熟悉的草木清香回归,花珏抓着玄龙的手臂,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望见自己碰到了玄龙的伤口时,又触电了一般把手往下挪……最后被玄龙轻轻握住了。
    花珏看着玄龙乌黑深沉的眼睛,不知为何张口就来了句:“你……不准亲我。”
    玄龙的眼神变得有些诧异,花珏自知失言,假装自己并没有说过这句话,只咳嗽了两声:“你……你坐下罢,我看一看你的伤。”
    玄龙看了他一会儿,却自顾自地把上衣穿上了:“没什么好看的,你只会看命,不懂岐黄之术。”
    花珏腆着脸皮:“看一看嘛,我懂一点的。”
    玄龙神情不太自然,扯了扯衣服,偏过头去重新坐下了,任由花珏动手动脚。花珏扒开他的衣服,看到了那几道深伤,有些明白了:“这是雷伤?是那个叫无眉的人请的三道天雷打的吗?”
    玄龙的口吻又变得硬邦邦的:“不知道。”
    花珏又想起老医生说这样的伤痕不止三道,而是六道,犹豫了一下后还是问了:“你……这是以前还受过雷伤吗?”
    按照无眉的说法,玄龙是犯了天笑,而不是天谴,理应不会受到惩罚。天雷是天谴中非常重的一种惩罚,修为不好的妖鬼可能直接被打得魂飞魄散,回归蒙昧本体;修为好的也有可能慢慢地被熬死,因为这伤久治不愈。与天雷类似,苗疆有一种蛊法,是让人慢慢气弱到死,它们不是直接要人性命的法子,却施加了“不可治愈”的诅咒。比灰飞烟灭更可怕的事,是看着自己一天天地逐渐腐朽,成为一具行走的枯骨。老医生原来没说错,玄龙的伤还真的只有花珏这行的人可能有办法治。
    这种情况要用什么咒?
    花珏对此一点经验都没有,头脑一片空白。他帮玄龙整好衣襟,脱口道:“我……你等等我,我马上回家找找书,一定有的,你就在这里等我。”说着,他麻溜地收拾了东西准备跑,却被玄龙一把拉住了。
    “花珏。”玄龙低声道。
    花珏直愣愣地看着他。
    “好好养病。”
    “我——”
    玄龙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一把将他打横抱起按在了床上,迅速地用被子裹好了。花珏不住地扑腾着,边挣扎边感觉头脑里涌起一片眩晕感。花妖吸走了他一部分的元阳,也带走了他根骨中的片些阴息,如今花珏体内阴阳失衡,气海错乱不平,比平常更加虚弱。
    他不动了,微喘着气道:“你的病比我的严重,我左右死不了。”
    玄龙低头看着他,有些无奈似的:“花珏,你记得那只花妖是怎么惑你的吗?”
    怎么惑?
    怎么……花珏还未回忆起来时,就见到玄龙凑近了,那双暗沉如水的眼睛里倒映着他错愕的脸……是这样惑的他,呼吸间好闻得让人战栗的草木香,气息温润。眸光里的星子铺天盖地地向他砸过来,压下来,玄龙扣着他的手指,贴近他耳边道了声:“见见龙的惑术,以后都要记着,不要被其他的龙骗过去了。你中了我的惑术,便会不顾一切地喜欢着我,要同我在一处,你怎么解都解不开。”
    花珏张了张口,像是想说什么,神情有些惊惶。但困意如潮水般涌来,即刻便将他卷入了睡梦的旋涡中,他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玄龙垂下眼,看了他半晌后,在他额头上轻轻落下一个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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