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真判得?
    幻境铺天盖地而来,花珏在一片漆黑中看见了一个发亮的星盘,那上面是玄龙的命数。种种往事,如同走马灯一样在花珏面前回放,也在玄龙的意识中回放,黑龙痛苦地挣扎着,和他一起陷在幻境与真实的世界中动弹不得。
    他看见了一个蛋,被遗忘在某个终年不见阳光的山洞中。有一天,那洞里来了一个人,将它带回家捂着,等它裂开缝隙,里面爬出了一条小黑龙。黑龙睁着一双还带着蓝膜的、湿漉漉的眼睛,爬去了那个人的怀里。过了好些年,黑龙长大了一些,那人开始教它说话,带着它四处游玩,看尽山川美景。
    另一边,玄龙嘶吼得一声比一声大,挣扎得也更加剧烈了。一个道士惊恐地道:“它要挣脱了!”却被旁人驳回了:“法阵催动到一半,是会这样。”但他话音刚落,玄龙再提起了一只爪子,摆脱了第二颗镇魂钉。
    “你是什么人?我是龙,你把我养大,你也是龙吗?”
    “我不是。”
    “那你会不要我吗?”
    “不会。你睁眼见到了我,我睁眼见到的也是你。我们会永远在一起,什么都没有办法将我们分开。”
    多年后,某个人离去。形单影只的妖龙伤痕累累,躲在山洞的缝隙中,听着外面天兵天将声势凌厉的扫荡声,它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放弃,它自己也忘记了,这样东躲西藏、被人追杀的日子过了多久。十年?二十年?
    不知不觉中,那个人已经走了百年了。
    它舔舔自己入骨的伤痕,沉入江水中。他从兴州来,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它记得那个人的话:“我喜欢这个地方,这里的名字念起来很好听。”
    兴州,兴州好听。那么,江陵呢?
    江陵这两个字,他会觉得好听吗?他会在这里吗?
    如意道人继续念:“此龙罪孽深重,无人能渡,无人愿渡。纠集六界,断无存在之理,亦无人牵连在意。此心可诛。”
    “当真判得……”花珏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双眼泣血,眼角慢慢滑下一些温热的血珠。“收笔:此龙命不当绝。”
    玄龙浑身一震,直接摆脱了剩下七十枚镇魂钉,带着花珏冲天而上。花珏被带入极高的高空中,随后感到他身下的那条龙又急急扑下去,驾驭着狂风与暴雨往地上狠狠砸去!桃木剑倾倒,阵法尽毁,花珏自天上坠落下来,什么都抓不住、飞快落地带来的恐惧让他大脑一片空白,幻境散去,他的视觉与声音同时回归,他害怕地大声叫喊着,直到被一团浮空的水层层携裹着,慢慢着将他带到了地上。
    玄龙召唤出的大水直接将那些人冲飞了,过不了片刻,却又更多的邪道士高举着刀剑冲过来,发狂地要跟他们拼命。花珏大口吸着气,忽而感到一双手遮住了他的眼睛,玄龙从身后将他抱在怀里,轻声说:“别看。”水流一份为二,再分为四……如此往复,分散成千百道比针还细的水锥,带着足以折断任何刀剑的高压向每个人的鼻腔、双眼、口腹中窜过去,将他们扎成了筛子。这水流做成的凶|器穿过人体,带着暗沉的血雾一同洒落在苇塘中,半点痕迹都没留下。
    天翻地覆之后,风平浪静。
    花珏任他蒙着自己的眼睛,小声说:“你没事了。”
    他听见玄龙说:“没事了。”
    紧接着是长久的沉默。
    花珏冻得浑身发抖,玄龙将他转过来,将他衣衫上浸透的水尽数消除,而后再度拥入怀中,抱得很紧。男人的声音飘在花珏头顶,是一如既往的温柔:“你判我命不当绝,其实也不过是此刻死,和往后死的分别。”
    花珏道:“嗯。”
    玄龙再道:“你说不送了,为什么还要过来?”
    花珏声音闷闷的:“我不知道。”
    男人叹了口气:“不知道便不知道罢。”过了一会儿,他捧起怀中人的脸:“别哭了。你不用觉得我可怜,人有脆弱之处,龙也有。但我并非什么多愁善感的龙。”
    花珏红着眼睛,点了点头:“嗯。那还要我送你吗?”
    玄龙沉默了一会儿:“有时候,我也可能有点多愁善感。你刚刚说什么?”
    花珏擦干眼泪,茫然地望着他。玄龙拍拍他的背:“我没听见,不过我又另一件事要同你说……你记得我同你提过的,你的前世吗?”
    “记得。”
    “你前世欠我很多钱。”玄龙说。
    花珏张大嘴巴,猝不及防:“啊?”
    “所以你这一世要收留我。”玄龙接着道,不由分说地化了龙形,将花珏背在背上,向天空中飞去。花珏仍然有些怕,紧紧抓着两根龙角,伏在龙脊背上喃喃:“你这也太不讲道理……”
    龙听了之后,认真想了想,又加上了一句:“我会驭水,可以帮你洗碗。”
    花珏趴在玄龙背上,没有接着反驳。他脑海中回荡着那老道对嘲风的评判:劣迹斑斑,恶行累累。无人能渡,无人愿渡。纠集六界,断无存在之理,亦无人牵连在意。
    孤零零的一条龙,活在这世上的的理由不被人承认,便要当做不该存在的那一份子被扼杀,被众生抛弃。
    他有什么立场去同情他呢?他和他是一样的,没有奶奶,他也会只是天地间一抹茕茕孑立的孤魂。他出生之时,所有人都劝着说将这孩子扔掉,唯独奶奶力排众议,只身一人把他带大了,还养得非常好。
    “我能渡你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玄龙没听清:“嗯?”
    花珏讷讷闭了嘴,过了会儿才说:“我是说……衣服也归你洗可以吗,最近太冷了。”
    玄龙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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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章 术为龙
    玄龙身上的伤在朝夕间便痊愈了。
    花珏蹲在自家的小池塘边,按着变小好几倍的黑龙的脑袋,强迫它翻身亮出肚皮,把每一寸鳞片后的血迹都擦干净了,这才终于确认,玄龙已无大碍。小一号的黑龙躺在地上,百无聊赖地观察着自己的爪子,等花珏放开他后,立刻便爬到了他身上卷起来。
    花珏带着身上这条龙形挂件在家里忙活,把积压了好多天的灰尘清扫出去,接着把奶奶的房间整理出来,作为玄龙的房间。
    他问:“你要床还是要窝?”
    玄龙道:“床。”
    花珏便再扯了几床被子给他铺好。玄龙趴在他肩头看他忙活,发表了自己的疑问:“我为什么要住这里,我觉得我们可以睡一张床。”
    花珏直接否决了:“不可以。我只是收留你,暂时不提供陪 | 睡服务。”
    玄龙瞅了瞅他,接着便从他身上滑下来,落地重新化为人形,一声不吭地去洗碗了。他洗碗时的场景总让花珏觉得很神奇:玄龙不用丝瓜瓤,也不用皂角和火碱,他只是搬了把凳子坐在那儿,面无表情地望着洗碗池,那里面的水便会像沸腾了一样翻涌出无数极其细小的气泡,鼓动着带走碗筷上的油污,再顺着水沟流走。洗完后,上面一点水珠都不沾,便由玄龙拿着放回柜子里。
    花珏忙完了手头的事,也搬把凳子坐在了玄龙边上,默默看他洗碗,看得津津有味。
    玄龙偏头看他一眼,再看他一眼,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随口问了一句:“你家那只猫呢?”
    花珏起初又“啊?”了一声,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突然站了起来,心里陡然一凉:“……遭了,花大宝怎么还没回来?”
    他当时派花大宝去给玄龙带凤凰泪,来来回回这么多趟,他死里逃生,还跟着拐了条龙回家,却竟然把自家胖头猫搞忘了。
    花珏很紧张地问玄龙:“大宝遇见你之后往哪边走了?”
    玄龙道:“我没有拿那粒凤凰泪,它便走了。我想它应该是回去找你,便没有在意它的去向。”
    花珏一把拿过伞就要出门,玄龙回头看了看洗到一半的几个碗盘,有点遗憾地叹了口气,接着便握住花珏的手跟了上去。两人十指相扣,玄龙的态度十分自然,花珏也没管这么多,只顾埋头找猫,重复了他当日寻寻觅觅的那条老路。
    据玄龙说,就在他刚到江陵的那一天,他在江边的岸上发现了一只猫。那只猫跟他打了招呼,并表示以往只跟耗子黄狗打过架,还未曾跟龙打过架,想要与他约战一番。但玄龙当时身负重伤,心思疲惫,便只送了那只肥猫一片鳞以表亲切。肥猫屁颠屁颠地把鳞叼回去藏了起来,回头又来找他唠嗑,但是玄龙没有再理它。
    花珏有些震惊:“我家大宝脸皮这般厚的吗?”
    玄龙不作声。过了一会儿,花珏正四下扫视着路面的痕迹,却感到拉着自己的玄龙突然停了下来,握着他手的那只手用了些力气,把他拽得更紧了。
    他抬头往前看去,望见了笑眯眯的桑先生。
    账房先生仍旧是一身白衣,手里拿了把白底点墨江山的伞。花珏看见他,立时就想跑,无奈被玄龙拽住了,与此同时,桑先生的声音也传了过来:“还跑?小花儿,过来告诉我,你是怎么偷偷溜出去的?”
    玄龙上下打量着面前仅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把花珏又往后拉了拉,将他挡在自己身后,神色间不无警惕。花珏勉力将他扒去一边,赶上前来给桑先生道歉:“对不住,桑先生,我……”他想了半天,没找出一个合适的借口,另一边,玄龙却开口了:“他出来找我。”
    账房先生也慢悠悠地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哦,这位是……表兄么?”
    玄龙道:“嗯?”
    他此前被花珏裹成大彩蛋、乘坐江陵城主的马车前往医馆的时候尚在昏迷中,并不知道花珏当时声称他是自己的表兄。花珏眼看着自己要穿帮,连连摆手:“他,我……那个,这个不重要,桑先生,我的病已经好了。”他伸出手去让对方给他探脉,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不再是个病人,然后再说明了自己这趟出来的目的:“我家大宝不见了,我在找它。”
    “是那只狸花猫么?特别胖的?”桑先生问,给他把过脉之后,面色却显得有些凝重:“我们刚刚派人抄了山上那座道观,有些东西是想过来找你看一看;你这么一提,我记得当时在地下室里还找到一只猫,情况……不太好。”
    花珏一愣。
    桑先生看了看他的神色,再道:“既然这样,你跟我回去一趟,先去看看是不是,别着急。”他回头看了看玄龙,也望见了两人牵在一起的手,不动声色地道:“这位表兄……也一并来罢。”
    几个时辰前,江陵城主同时派人围死了荷花荡,将侥幸逃生的道士们全部抓获,连带着抄了他们在山中的所有家当。据传,那道观中抄出了许多门类的妖邪法宝,还寻到了好些个被折腾得生死不能的药人。除了这些,还有更多的东西,士兵们不敢碰,也认不出那究竟是什么来路,只能暂时封起来。
    花珏踏入城主府,便有人提前知道了消息,抱出一只奄奄一息的猫。花珏奔上前去一看,正是他家的这一只——花大宝半眯着眼睛,十分虚弱,嗅出他的气息后也只轻微动了动,接着便没有动静了。
    “它似乎是吃错了什么东西,这猫刚刚像是要吐,可是也没吐出来什么。”旁边一个侍女道。
    花珏伸手摸了摸花大宝的肚子,感觉出其下有什么纠集成团的硬块,把它毛绒绒的肚子撑起了一块。玄龙站在他身边,随手又摸出一片龙鳞,轻而易举地掰碎了,放在花大宝鼻子前让它嗅。很快,胖头猫动了一下,忽而从花珏怀里跳了出去,抽搐着趴在地上,吐出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一阵恶臭的气味传来,花珏强忍着恶心,看清了花大宝吐出来的是什么:两个被咬得残缺不全的根雕人偶,一男一女,眉眼模糊。
    下人们很快将这些污秽清扫干净了。玄龙再找人要来一个小盘,把龙鳞碾碎了兑入水中,喂花大宝喝了下去。花大宝睁开了眼睛,将玄龙喂给它的喝得一滴都不剩,接着又蹭到花珏脚边,趴了下来。
    这是要花珏抱它的意思。此时,花珏悬着的心已经放下大半,俯身把狸花猫抱了起来。玄龙瞟了花大宝一眼,没说什么,只伸手摸了摸花珏的脑袋:“那边人在叫你。”
    花珏回头看过去,却发现是江陵城主站在屋檐底下,冲他点了点头,示意他过去。
    “你在这里等等我?”花珏望着玄龙。
    玄龙点头:“你去吧。”
    他找了个角落坐下,静静望着花珏往另一边走去的身影,随手拔了根草在手中一晃一晃地摇。
    屋檐下陈列着许多箱子,统一盖着红布,像是哪家姑娘要出嫁的嫁礼,但里面的东西显然不会是嫁礼。花珏靠近的时候便感觉到头皮隐隐发麻,大致明白了这便是城主和桑先生他们从那道观中搜罗出来的物件。
    “我们不知道这些是干什么用的,能留的,作为证据给那些人定罪,不能留的,你告诉我们,我们便将它们毁弃了。”江陵城主道。
    花珏答应下来,逐一掀开了红布,慢慢地看了起来。这里面有一箱是尸油,夹带年代非常久远的舍利子,上面铭刻着什么字。花珏只看了一眼,一阵极度不舒服的感觉便在他心头炸开,让人不寒而栗,甚而不敢多看。
    仿佛里面……藏了一双眼睛,怨毒地瞪了他一眼。
    这东西仿佛会把他的意识吸进去似的。花珏赶紧移开视线,借了双筷子夹出来一看,却发现那上面写的并不像普通的符文,但再凑近了,也看不清那究竟是什么种类的文字。
    他隐约觉得这是个十分重要的问题。花珏通常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因为它们十有八九是别人造出来的灵媒法物,是认主的,轻易招惹不得。但此时此刻,他却觉得面前这东西给了他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仿佛是他很久以前见过东西一般,甚至,那像是他自己的东西。
    花珏看过剩下的几箱后,对江陵城主道:“城主,这些都不能留,要沉入江里,沉江前用黄酒浇一遍锁扣。”
    “好,多谢你。”江陵城主吩咐了手下人去办事,又看见花珏对他亮了亮手里的一颗青灰的小圆球:“城主,这个我想带回去,可以吗?”
    “可以。”江陵城主看着他,“身体好些了么?”
    “好了。”花珏挠挠头。江陵城主点了点头:“回去休息好,过几天记得过来喝茶。”
    桑先生隔半个月便会在城主府上设一次茶局,通常只有他和江陵城主两人,花珏有时去,有时不去。他想着近期没有什么事情要忙,便答应了下来,随即一溜烟跑去了玄龙边上,拉着他回家。
    两人几步踏出,背影消失在府邸之后。
    “青宫道派……”
    看着花珏指点了要沉江的那几个箱子,江陵城主缓缓将这四个字念了一遍,若有所思。桑先生站在他身边,问道:“这回没有抓到他们的那个道长,是吗?”
    “对,那个如意道人跑了。”江陵城主沉吟片刻,最后道:“我总像是在早先什么时候听说过这个名字,但想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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