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和渊问询赶出来,半个人影都没见到,却听见了下人们的这些闲言碎语。他皱起眉头:“姓桑的也来了?算了,不必跟了,此事定然有诈。”
    花珏一介小倌,怎么会跟那种人搭上关系?
    他没记错的话,江陵老城主戎马一生,性格冷酷,对膝下十几个儿子算不得多好,却独宠一个外姓小子,将他过继到膝下,连遗嘱都只交与他一人保管。老城主逝世时,甚至也只有这少年侍奉身边。当时正值战时,若不是这少年封锁了消息,帐后替身发号施令,江浙一带怕是要落入敌人手中,他也因以一战成名。
    有夺位的绝对资本却没那样做,究竟是缓兵之计还是出自真心?闻得如今的少城主谢然不仅不处理这人,反而重任他为军师,上上下下的人都觉得,这恐怕是养虎为患。江陵这块肥肉……以后指不定是谁的呢。
    这样一看,花珏这人出现得实在莫名其妙了些,恐怕不简单。
    花珏却不知晓自己再次被怀疑成了一个奸细,他现下已全然将桑先生看成同花大宝一样的弟弟,无比亲切,连眼神都温柔了许多。这感觉比起弟弟来又多了些不同,花珏不细想,只厚着脸皮接受着少年的亲近,只当是用另一种方式圆了他从少年起便有的隐秘期待。偏阴命的花珏只敢想想的事,却通过凤篁的命格体验到了。
    其实放到现实中,他能亲近的人也不是没有……非他亲近,而是自己找上门来的。花珏胡思乱想着,脑海中浮现出玄龙的面庞,而后有些悻悻然起来。
    也不知道那条龙现在在干什么。他出走时忘了给他留张字条,不过大约也没什么影响;他要回家了。
    城主府与花家只隔一条街,平日走几步路就到了。二十年前的城主府便是紫阳王府,不过中间除了一条宽阔大道外,还横亘着一小片拥挤嘈杂的巷路,另有一条引水渠。
    那时候自己还没出生,阿娘阿爹应当都在,还有爷爷奶奶。其他几个陌生的称呼在花珏心上泛过,让他忍不住微微战栗起来,眼睛也有点酸涩。
    只当个住客,应该也是可以的吧?
    他有个那么好的奶奶,有理由相信阿爹阿娘也是很好的人,会让他留下来借宿。他不求能呆多久,只要能见过他们便好,让他知道他曾经是有个完整圆满的家的。
    旁边,桑意见他神色动容,以为他是太久没回家,触景伤情,便适时拍了拍他的肩膀:“到了罢?我先走了。”
    花珏点了点头,忽而又叫住了身边的少年:“等……等一等,桑先生。”
    桑意回过头,挑眉道:“我只是少城主麾下一个打杂的,公子,你不必尊称我为先生。”
    花珏看着小一号的桑先生,有些感慨,心知有些话在现实中不会说,如今便是唯一的机会了。他沉默了片刻,终于鼓起了勇气,轻声道:“桑先生,我……喜欢你。”
    一句喜欢,从满心恋慕的孩童时期发芽,终于在此刻终止,足以做个了结了。他并非全然为了如今的自己,而更像是为了初遇桑先生时那个满眼泪水的孩童,千等万等,他是他等来的第一个了解他的人,他告诉他:看得见图上走龙是值得骄傲的事,给他一把伞,让他不用接着跪在雨里,检讨自己并没有做过的事,他不是一个撒谎的小孩。
    他感谢他。即便此后十多年始终站在不远不近的位置上,单是这么长久的陪伴,他也要将其铭记在心。
    眼前的少年眨巴着眼睛,一动不动,像是傻了。
    花珏吸了吸鼻子,认真地看着他。压了他十多年的遗憾在此刻得到纾解,他如释重负,很快便笑着补了一句:“你呢?”
    震惊的少年版桑先生立刻回过神来,眼神也认真起来,下马对他一拱手:“我同样喜欢你,公子,萍水相逢如遇故知,日后有什么难处,只要你能找到江陵城主,报上我的名号,我定然会保你平安无忧。”
    花珏目送他调转马头,哒哒远去了。
    桑意拐过巷路弯道时,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他今儿救的这个人着实古怪了些,虽然很投缘,但是却仿佛与他认识了很久一样,说话也没轻没重的,一点都没有他们是萍水相逢的自觉。
    奇怪的是,他并不讨厌这样的感觉,那人给他的感觉很温柔,比他见过的任何人都温柔得多。
    桑意这么想着,身下的好马却陡然一阵急停,马蹄腾踏而起,几乎要把他掀翻过去。他赶紧顺势从马背上滑下来,连连抚慰暴躁的马儿,顺便探头出去看看是什么东西挡了路,以至于让他的小马驹也发了疯。
    得,抬眼一看,自己的新上司便站在他面前,旁边还带了一个面色铁青的男人,瞅着应该是紫阳王。
    江陵城主一把拽住了他的手,冷声问道:“你请假便是为了这个,私下定情么?”
    桑意凶狠地瞪了回去:“您这话说得奇怪,听人墙角好歹也听全了不是?我后面只差对他说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英雄人物后会有期,您从哪儿听出的定了情?”
    “回去。”谢然根本不理会他,“你因闲事请假,欺瞒军主,罚俸三月,回去抄写军规五百遍。”
    “除了抄军规,您还有什么新鲜玩法么?”桑意的原则一向是打肿脸充胖子,被抓了包可以,但是气势不能输。他云淡风轻地道:“腻了。”
    “腻了可以,抄一千遍。”城主也是云淡风轻。
    结果他的军师根本没有注意到他这句话:桑意被一股冷到冰点的森然气场镇住了,顺着气息散发的源头看去,赫然是应当与他们商谈国师分封一事的紫阳王。
    玄龙淡淡道了声:“劳二位先回茶馆中等候,本王有些事还要处理……十万火急。”
    作者有话要说:  花小先生和桑小先生手拉手出去玩啦,大黑龙和少城主咬着手帕穷追不舍,超凶。
    “我感觉我被绿了。”“好巧我也是。”
    第49章 魅最喜欢
    玄龙本来是没有注意到这件事的。他居于茶楼上, 与江陵城主话已至半, 却始终不见应当出席的另一个人,中途才知是那位小军师拦街救了个人。
    谢阁老在军中去世,谢家长子谢然此时回到江陵, 接手城主之位, 这意思也便是主人回归,他紫阳王此前镇守江陵的成果要被这个小子一手攫取, 玄龙退居二线, 只当个陛下派来的友军。
    玄龙治下, 却需要一个毛头小子当街抢人, 这无疑是驳他的面子。
    江陵城主显然也意识到了这情况的不妥之处,不动声色地道:“桑少提督常在军中, 少懂人情,行事经常莽撞胡来,我怕他瞎胡闹, 便下去问一问情况, 还请您多担待,某在此暂离片刻。”
    玄龙应了,看这少城主匆匆下了楼, 低声对旁侧人道:“……此子可有大成。”
    旁边立着的一位参军道:“王爷, 江陵此地, 呼声高的却是楼下那位。”
    玄龙呷了口茶:“这一个端稳持重,不外显,正合另一位意气风发不知轻重, 我看江陵旧主的意思却是让他们二人平衡一番,也让那外姓子替自己的亲生儿子挡刀。少年人有锐气是好事,但若是锐气太盛,便只能做攻盾之矛……折断了便没用了。”
    他起身至窗边,推开雕花琉璃窗,本想一观那老城主倚重的少年军师,没料到却被另一个人抓住了眼睛。
    他找了半个多月,音讯全无的花珏,正在楼下。
    刚刚还在冷静分析的紫阳王立刻不冷静了,玄龙披衣下楼,正撞上刚不情不愿给自家军师准了假的城主,玄龙匆忙间只来得及解释一句:“是我的人。”便令人备好车马,往那两个人离开的方向奔了过去。江陵城主见状,立刻也不动声色地追了上去,一时间茶馆里倒是人走茶凉,留一地小厮随从面面相觑。
    花珏根本不知道一墙之隔的地方,整个江陵最尊贵的两个人正在听墙角。江陵城主抓回桑意后,看玄龙的样子,也便知道今日会谈怕是谈不成了,但两方话已过半,立场交代得差不多了,便也不计较这么多事情,只等几日后登临王府再叙一回。
    一时旁人走空,风声寂静。
    花珏原地寻了两圈,始终没找到自己熟悉的那个院落。
    方寸之土,越过宽窄巷路和低矮平房后的土地,野草和花木蓬勃生长着,间或跑出一些小甲虫,嗡嗡窸窣占据这里。
    在哪呢?花珏疑心自己走错了,可他转了好几圈,却发现此地的确空旷,再没有别的人家了。
    花珏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凉了下来。
    他不再走动,心知不是自己走错了,他无法继续蒙骗自己:这里一处人家都没有,没有花奶奶,没有他不认识的阿爹阿娘,没有他那个栅栏歪斜的小院子。
    他的家在哪里?
    花珏大脑一片空白。不过是二十年时间,这里一丝一毫的痕迹都没给他留下,连半个地基、半片砖瓦都没有。他见到了本应是他家引水渠后面的那一道小斜坡,花珏小时候常常从那上面滑下来,如此往复,玩得一身灰;也见到了本该是后院的地方立着一块沉重的灰岩,后来花奶奶请人在这里挖出了一口井。
    难不成自己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还是说,当时的亲人们尚且居于别处,未曾搬迁过来。但奶奶明明告诉他,这宅院是几代传下来的老宅院,花家人世世代代都住在这里。
    花珏慢慢地蹲了下来,只觉得浑身疲乏猛地冲上头,冲得他一阵一阵的头晕。这些天遭到的刁难和吃的苦都不算什么,他花小先生穷到大,也不是什么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小少爷。只是猫狗尚且知道在冬日寻求一处温暖的窝,他也只想回家看一看罢了。
    “凤……花珏?”
    花珏蹲着有点累,浑身散下来,将将跪倒在地,忽而听见有个人叫了他的名字。花珏只当是听错,却见到一抹暗沉的衣裳下摆来到他跟前,而后是一只手,伸到他眼前来,像是想摸摸他的脸。
    玄龙原本揣着一腔火气,一路强压着不动声色,预备问问他是怎么回事。他与江陵城主还未走到跟前时,便听见了这人直白坦然的一声“我喜欢你”,玄龙当时险些把马鞭子折了。
    但当他走近时,却发现这人半跪在地上,眼神空茫,眼里明明白白写着难过。
    花珏抬起眼,看清了来人之后,只怔怔道:“你回来了。”
    玄龙蹲下来与他平视,望见他好似全然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面容一派澄澈,眼神也十分无辜。他先前强压下去的那点怒火倏忽又冒了出来:“招呼也不打一声便跑出来,一走便是大半月,你究竟要干什么?”
    花珏定定望了他片刻,慢慢回过神来:“我想回家。”
    “那你现在在干什么?”玄龙压着声音,目光比他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冰冷。花珏本就有些难过,被那眼神看得受不住,猛地起身往回走:“与你无关。”
    玄龙见他要走,心头无名火烧得更旺了,伸手一把将他扯回来,牢牢拽住了:“还是说你们乐坊中人生性如此,每天不招惹些许个人便不舒服?”
    花珏没听懂他的意思,直接气笑了:“是,都是我招惹你们,我生来便应该独自一人的好,省得徒增烦恼,我死时找个坑一跳便是,命短的人活该孤独一世,活该被人指着说不该出生。”
    他把手从玄龙手中抽回来,许是他长这么大头一次说重话:“王爷您让我自生自灭罢,我们两边都清净,你少来指责我。”
    花珏擦了擦眼睛,玄龙又要来拉他,低低道了声:“别闹了,跟我回去。”
    花珏红着眼睛看过来,看得玄龙心里一阵隐痛。花珏努力吸着气,强作镇定:“对了,你把我的小鸟和我弟弟还给我,我再也不来找你了。”
    玄龙站在原地,态度温和下来,轻声问道:“怎么了?”
    花珏憋着一口气,勉强笑道:“没怎么,请你把他们还给我。”
    玄龙看着他的样子,想像以前一样上去将他拥进怀里,但忽而又有些不敢了。他手足无措地在原地站了半晌,最后压低声音轻轻哄道:“那你先跟我回去好不好?回去接他们,嗯?”
    花珏没吭声。玄龙往回走了几步,见他没跟上来,于是试探着握住他一只手,见花珏没有再挣脱,这才慢慢带着他走了回去。
    玄龙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先休息一会儿,我去把他们叫过来?”
    两人一路走回王府,花珏其实已经慢慢平静了下来。他茫然地摇了摇头,忽而问道:“您能帮我查一查,江陵本地所有姓花的人家吗?”
    玄龙忙不迭地答应了,再看了看他的状态,只让下人送来了果蔬粥品,附带咸菜酒水,一并放在他房里。
    他立刻便去帮花珏查了。之前的那点微末的怒气早就被他抛去了九霄云外,玄龙想着花珏的样子,只能轻轻叹息一声,以为花珏是见到自己的家人搬迁了,不免失落。
    说起来,他至今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也不曾见过他的家人。只知道他原名叫花珏,会算卦。
    玄龙动用了卷宗,查来查去只找到几十余户。花这个姓是北朝姓,属周文王一支,属江城分布最广,但是出了江城却十分少见。江陵地小,虽与江城挨得近,但登记在册的逐一排查过后,也便只剩下了薄薄几页纸。
    他带着卷宗回去找他,听见守在院门的下人道:“凤篁公子在庭院中用饭。”
    玄龙点了头,忽而又道:“传令下去,以后他在我府上,你们皆称他花公子便好。”
    下人喏喏应声了。玄龙在院门前停滞良久,见敲门后无人应声,便推门走了进去。
    花珏坐在庭院的石桌前,并未动筷,却喝了许多酒。他心里想着事,下人不敢打扰他,只在他酒喝完时续杯,一壶梨花酿饮尽,再换上窖藏的黄酒。花珏一时不察,空腹喝酒,又喝杂了,等他认出身边坐了个人的时候,已经是醉眼朦胧。
    玄龙看着眼前人的眼睛,替他把散落下来的头发别好,声音里透着几分担忧:“怎么了?”
    花珏脸颊红润,脑子已经迷迷瞪瞪了,但眼神却还清凉透彻:“我没有家了。你来干什么?”
    玄龙看得出眼前这人喝醉了却仍然处于戒备状态,只好将手里的东西交了出去:“你要的东西。”
    花珏接过来摆在桌上翻阅,立刻不理他了。那字小,有的还模糊不清,他看得有些头疼,便用手轻轻揉着太阳穴,神色间有些痛苦的样子。
    看罢,花珏将卷宗还给玄龙:“谢谢您。”
    这个“您”字让玄龙顿了顿,问道:“找到了么?”
    花珏望着他的眼睛,一动不动,微醺的酒气带着清新的草木香散开,过了好长一会儿,他才像是听懂了玄龙的话,摇了摇头。忽而又说了一遍:“我没有家了。”
    “嗯,确实,没有家了。”花珏思考了半晌后,盖棺定论。他又问玄龙道:“花大宝他们呢?我带他们回去,谢谢王爷这几天的照顾。”
    常人喝醉了总会露出一些痴傻憨态,花珏醉了却揣着糊涂装明白,对他越发的客气,简直拎出去便能当做礼教典范。玄龙心里不是滋味,想要顺他意,又怕他再跑了,只耐心地劝道:“你看,天晚了,你的小鸟和要找的人也睡了,不妨明天再动身带他们走?”
    花珏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于是“哦”了一声。
    玄龙凝视着他,忽而道:“花珏。”
    “嗯?”花珏抬起眼,睫毛微颤,比平日更乖巧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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