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会罚他们吗?
    想到这里,他心里难受,出门左拐找了个侍女,叮嘱她过会儿给房中添火,再给桑先生披一件衣服,不要打扰他们。回到家后,他拿着誊抄下来的那批学生的名单琢磨,玄龙替他擦脸洗脚,小凤凰早早埋在花大宝脖子底下睡了。
    无眉却立在灯下,慢慢踱步。
    花珏呆坐了半晌后,问他道:“你在想那个艳鬼的事吗?无眉,你觉得会是那只鬼吗?鬼市不见了,他既然十六岁便死去,如今不知道从何找起。”
    无眉摇了摇头,不知是什么意思,回头又在他当初带来的大堆破烂东西中翻出了一本泛黄的书,而后站起来翻给花珏看:“我不是在想这件事,我想的是另一桩案子。”
    这个答案实在出乎花珏的意料,玄龙也有点惊讶,凑过来问:“那个贡车失窃案?”
    无眉点点头:“那个什么沧海泪,我有印象,是和东海鲛珠一样的圣物——宝贝到什么程度,我这么说,是可以给你做眼,并且比你如今的右眼更好的一样东西。因为沧海珠除了质地翠绿上佳,举世罕见之外,还有一样法器都未必有的功效。”
    花珏垂眼看他给他指的那行字:沧海泪,南天水灵死后精魄,集天地日月灵气而成,又名前世镜,可观凡人妖鬼过往。
    “前世镜?”玄龙琢磨,“这是可以看到人前世的意思吗?”
    无眉点点头:“这本宝物奇谈的真实性已经不可考,但是单单看这几行字,花珏,你有没有联想到什么?”
    花珏沉默了片刻,下意识地往袖子中摸了摸:“判官笔……”
    无眉道:“是这样的,前世镜与判官笔一样,都可以看见凡人与妖鬼的前生,只不过前者无法改命罢了。我总觉得这其中还有什么隐情,这次贡车失窃案与其他几桩人命案子是有关的,这是我的直觉。”
    第93章 真解梦
    第二天一大早, 花珏被玄龙叫醒了。天还没亮, 玄龙用手轻轻抚摸着他的眉骨,低声道:“要不要多睡一会儿,我可以和那个小屁孩一起过去的, 回来再讲给你听。”
    花珏迷迷瞪瞪的, 窝在温暖的被窝里浑身瘫软,一时间丧失了说话的能力, 只摇了摇头。玄龙便用被子裹着他, 将他抱起来拉进怀中, 摸索着在被窝里给他穿衣服。他提前一天洗净了衣服, 早起在炉火边烤暖了拿过来,确保花珏直到下床吃饭时都是暖乎乎的。
    花珏有点不好意思:“谢谢嘲风哥哥。”
    玄龙笑:“我这么好, 是不是该叫相公了?”
    而后在他颊边落下一吻。
    一干人打点整齐后,齐齐奔向城主府。桑先生据说在案上趴了半夜,中途才被城主捞回床上, 勉强睡了个囫囵觉。
    而花珏想看的东西, 也经人整理送来了府上。当年私塾中的十一个学生,各自分了一大摞纸张,用封条封好, 整整齐齐地按顺序摆放在桌子中央。
    花珏一眼看到了最薄的那一堆, 摸过去一看, 上面果然写着“姚非梦”三个字,这个生年仅仅十六岁的少年人,这一生也乏善可陈, 能写上来的不过是寥寥几笔。
    花珏在脑中回想着那个艳鬼的样子,一面对比着念下去。
    与旁人不同,姚非梦并不是江陵本地人氏,一直到离世都没有个规整的户口记录。当时的学生们如今早就有了四五十岁,姚非梦的那个时候,谢然也尚未回到谢家主事,江陵还是一片战乱下的乱摊子,少不了这样的黑户,所能记载的东西便更少了。
    这沓纸张上只写了他的大概年岁,家居何处,连个确切的生辰八字都没有,连最后的结局都模糊,只有四个苍白的大字:疑是病死。
    花珏心中疑云顿生,放下手里的东西后,回头对谢然道:“城主,我们能去姚非梦生前旧址看一看吗?”
    “去罢。”谢然抬抬眼皮,批准了,起身又接到斥候一封急报,神情再次凝重了起来。
    他站起身,给在场众人慢慢念道:“宋富贵、苻龙猛等五人,悉数在别地遇害。死状凄惨,与此前案情极为相似。”
    念完后,一向冷静持重的谢然突然随手将手里的书信揉了,狠狠丢了出去:“做出这等事的不论是人是鬼,我定亲自送他上刑场!”
    无形的阴云压在众人头顶,几乎压得喘不过气来,比花珏那天在停尸房中感受到的更甚。
    剩下的六人中,有五人已经死了。到如今但凡是有脑子的人都明白,杀人的凶犯盯的便是当年那一批学生。
    而那剩下的最后一人,是个当年考中举人、此后外派去杭州安稳当官的小官员,听闻此事后请了假,由人一路护送回江陵,途中并未遇到什么波折。江陵派出兵马亲自去途中迎接,预计几天后能将此人护送回来。
    花珏急于帮城主他们做些事,不愿见自己喜欢的人们受此催折,也不愿见这等人间惨案没有终了,当下便扯着玄龙往姚非梦生前的故居奔去。
    这一片地方早就没什么人住了,因为好几年前旁边迁来一个坟场,据说闹鬼,众人避讳,对此避之不及,能搬家的早就搬走了,剩下的几户穷苦人家苦苦支撑,几年后孩子长成了出去,家里的老人也去世,更没什么人走动。
    然而,令所有人都意外的是,姚家竟然还住着人。
    花珏刚爬上山坡,便见到坟场前的一个歪斜的泥巴路边,走出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妪。六十岁左右,并不驼背,看身影却无端给人一种萧索之意。老人身后的房屋同她自己看起来一样,摇摇欲坠,似乎顷刻间便能被风吹倒。开庭前长着一颗还算挺拔的梅子树,恐怕就是老人身边唯一的陪伴。
    花珏站定了,想起了自己的奶奶,不由得内心酸楚。但他很快想明白了:如果姚非梦在世,如今也当是个四五十岁的人,眼前这位不是他的奶奶,而应当是他的母亲。
    几个人沉默着走近,看见那老夫人正蹲下身去,费力地用虬曲肿胀的手指掐去一颗绿植上的侧芽,种的似乎是小山枳,已经结出了一个碧绿紧实的果子,只等秋季便能摘下。但这五月陡然变天,花盆中积满坚硬厚实的冰雪,看样子也难逃枯死的命运。
    还是玄龙上前,打破了寂静:“您好,请问您是这附近的住户吗?”
    老人耳背,玄龙说了第二遍才听清,慢慢地转过了身。花珏看到,她双眼浑浊,已经瞎了,更说不出话来,只用手去拉了拉玄龙,怕他说出一些伤人心的话来。
    玄龙摸了摸花珏的头,示意他放心,而后静静等着答案。
    老人连说话也很缓慢:“是,我姓姚,邻居们都叫我姚大婶。有什么事么?”
    “没什么事,只是偶然路过,看到您冰天雪地的一个人,过来问问,也怕您摔倒。”玄龙温声道。
    姚大婶呵呵笑了,摆了摆手:“不会,不会,这么多年都是这样过来了,你们是过来上坟的人吗,我跟你们说,这几天天气奇怪,怕是有厉鬼作祟,你们一定要趁天黑之前下山。”
    玄龙道:“好,谢谢您。我们走了。”
    说着便拉着花珏往回走,无眉没说什么,也跟着走了。花大宝围着老人和那盆绿植转了几圈,在雪地里踩出几个偌大的猫脚印。
    无眉问:“怎么办?这等事,可以直接告诉姚大婶吗?平常人,若是告诉他自己夭折的儿子可能化成了艳鬼出去害人,只怕是会被打出来。”
    花珏犹豫着:“还是不要了罢……姚婶婶一个人这么多年,不说信不信,可这样戳人痛处毕竟不好。况且,姚婶婶与我们要查的东西也没关系,生人和鬼魂我还是分得清。”
    玄龙揽着他,揉揉他的脑袋:“有关系的,小傻瓜。”
    花珏茫然地睁大眼睛,这才听见身边的无眉咳嗽一声,缓慢说道:“我们寻不到姚非梦,但至少能透过姚大婶知道他生前是怎么回事,又是怎么死的。我总感觉这其中有什么蹊跷,大抵最后还是要劳你动用判官笔。”
    “用判官笔,在姚大婶的梦境中查看姚非梦的一声吗?”花珏想了想,倒是没有什么意见,思量片刻后道:“这个可行,一般来说,母亲总是关心儿子的,虽然没有姚非梦本人的幻境中来得清晰,但也一定错不了了。”
    “是这样。”玄龙却顿了顿,问他:“那你还记得我们去鬼市找这小屁孩儿的那一天,听到的有关判官笔的传言吗?上次你给那只糟毛鹦鹉看过命之后,我就在想,或许以后还是不让你再用它的好。”
    花珏点点头:“记得呢,判官笔是至阴至邪之物,判官不收回它是因为可能打不过,没准儿以后就是又一个翻搅天宫的孙大圣呢,嘲风哥哥,你说要是真这样了,你打不打得过?”
    玄龙笑了,往他脸颊上捏了捏:“皮。”
    走了几步,他忽而又偏过头,问花珏:“那我当时犯傻,让你一个人被落在判官笔的梦境中,还要受我欺负;我们出来后为这事赌过气,你还记不记得?”
    花珏眨巴着眼睛:“全忘啦。”
    玄龙晓得花珏心里有数,便也不再提这件事。
    一行人回去商议,讨论着怎么自然不做作地进入姚大婶的梦境中。判官笔给人看命,要花珏的血同对方的血融合,不需要生辰八字,难便难在如何弄到那一滴血。
    谢然暂时奔赴外地,去另外几个案发地点收集信息,并调人将那几个学生的尸体运回江陵,城主府白天里由桑意掌事,忙得不见头尾。花珏一行人便静下心来,认认真真地查那个艳鬼,只是,没等他们几人再次去姚家,反而是姚大婶主动找上了门,来找花珏解梦。
    第94章 真姚大婶
    姚家离花珏的算命小摊子不算远。花珏听到外面来人时, 正和玄龙、小凤凰一起待在自己的小棚子里, 轻声讨论着彼此对近日这些事的一些猜测与打算。今天轮到花大宝和无眉看家,他们两个便没有跟来。
    外面风大,花珏先是看见了一个崩裂破旧、沾满了泥灰的拐杖, 而后才看见一个满头银发的佝偻老人, 有些局促地敲了敲门,又想用手将垂在人脸上的布幔拿开, 但老人家身体不便, 几番抬手, 也只能颤颤巍巍地将它剥离片刻, 一会儿后便又滑了下来,显出几分滑稽。
    花珏看得心酸, 赶上去帮忙撩起布幔,再搀扶着她慢慢进来,小声问道:“婆婆, 来算命么?”
    一旁的玄龙也认出了眼前人便是姚非梦的母亲, 那天他们前去姚非梦旧日住处时,一行人都没有开口,唯独他出了声。他为避免引起姚大婶猜疑, 这便径直化成了龙形, 悄无声息地高踞在一边的破书架上, 低头看着花珏将老人慢慢搀扶进来,请她落座。
    所谓柳暗花明,大概便是这样。花珏正愁着要怎么引姚大婶进入判官笔的梦境, 对方反而主动找上了门。
    他给姚大婶倒了一杯热茶,认真问道:“婆婆,是做了什么梦要解呢?”
    老人道:“我梦见了我儿子。”
    说完这句话后,老人停了停,浑浊的眼神四下转了一圈儿,似乎是要确认花珏在哪里。花珏赶紧道:“我听着,您讲罢。”
    老人这才继续说下去:“我儿子……年轻人,你有所不知,他若是能活到现在,他的儿子也应当有你这般大了罢。这么多年了,我六十二,他还是十六岁,当年是患了伤寒死的。他的名字是非梦,当时一个老半仙跟我说,我家孩子是个小谪仙,从黄粱梦里的神仙山下来的,我便给他取了这么个名字,意思便是不像那个故事里一样,图个吉利,平安顺遂。他性情好,课业也好……就是命短了些,嗳,人老了记性不好,多说了,小先生勿要怪罪。我是梦见他回来找我了。”
    花珏静静听着。老人颠三倒四地讲,他倒是一一都记了下来,虽然语调并不悲戚,毕竟将近四五十年的时间过去,早便从当年的丧子的痛苦中解脱了出来,但母亲毕竟是母亲,提起孩子总是忍不住多讲,跟外人献宝似的说,那曾经是多好的一个孩子。
    姚大婶梦见的是她给自己的儿子送葬的当夜,合棺入土,她的儿子面色苍白,瘦得像一根冬日的枯芦苇杆。这个梦她多年不曾做了,已经模糊了的儿子的面容却突然清晰起来,梦里的姚非梦只像是睡着了,等她徘徊在坟前久久不去之时,反反复复地叫她:“娘亲,你为什么把我关在这里?娘亲,儿子冷。儿子不想死。”
    老人搓动了一下干燥枯黄的手,开口问:“我儿是不是,在地府受了什么委屈?我也是快进棺材的年岁了,想不到还能梦到我儿,先生,你能否说说,这是什么预兆?”
    她的问话几乎有些惶恐了,花珏赶紧安慰道:“梦见送子入土,这是大——”说到一半,他才想起来要做什么事,硬生生地收回了话头:“婆婆,您这个梦我大约要仔细瞧一瞧,施展一些小法术。能否劳您给我一滴血,让我种下亲子血引,好看看这其中的关联?”
    花珏从没这么骗过人,一番话只差说得结结巴巴。好在姚大婶不疑有他,让花珏拿出一根银针,在手掌某个穴位出轻轻扎了一下,渗出一些微毫的血迹。花珏拿草纸仔仔细细揩拭干净,而后低声道:“对不起。”
    老人却拘谨地笑了:“不疼,不妨事。”
    花珏将草纸收好,接着之前的那番话说了下去:“梦见送子入棺,是大吉大成之兆,只是如果您的儿子当年身有寒疾,此番意象中便要打些折扣,由大吉转为半凶。此梦与您的儿子并无关联,按照您说的,他已经过世许多年,应当早已往生,所以不必担忧。”
    花珏摸出判官笔,写了“平安”二字后捏在手里,小心翼翼地道:“婆婆,要克此半凶也容易,我送你一张符纸,您只需要稳稳当当地揣在身边,不要将其破坏了便好。此后您便可晚年无虞。”
    姚大婶却摇了摇头:“不用了,我这把老身子骨,半凶便半凶罢,早些入了土,省得旁人嫌弃。”
    说着,她在花珏桌上放下一串吊钱,就要起身往回走。花珏无奈,抄起那吊钱便往回赶,跟在姚大神身边道:“我这儿每天第一卦都不收钱,婆婆,您是今儿这边的第一卦,这张符也不收钱,您便收下罢。”
    老人不住道着“多谢”,将花珏拿来的东西都收进了袖中,却一定要花珏收下一半的钱:“孩子,你这么年轻便出来算卦做事,这是婆婆给的今年的压岁钱,收好,啊。”
    那叮嘱温柔的尾音让花珏想起了自己的奶奶,不由得眼眶酸了酸,拗不过老人坚持,便收了一半,再慢慢地踱回小棚子里。
    玄龙从书架上下来,将草纸叼去了他面前,而后变回人形,握住他的手。
    “别难过,你若是同情她晚年孤苦,等这件事过去之后,我们也可时常去看望她。”玄龙却是晓得自己身边人的心思,轻声安慰道。
    花珏点了点头。
    最初的目标已经完成,那么便按照计划走。花珏看着桌上沾着些许血沫的纸张,也如法炮制,往自己虎口扎了一针,挤出一小滴血液来。而后,他拉着玄龙的手,用判官笔蘸了清水,往那上面轻轻一点。
    不消片刻,二人便跨进了姚大婶的幻梦中,是姚非梦母亲的一生。
    花珏自从上回见过判官之后,便学会了控制幻境中时间流动的办法。他像倒影子灯一样,慢慢找着自己想看见的那些画面,看见了一个普通女人的一生。
    没有护花道人那样令人羡慕的、从容的过往,姚大婶这一生很平淡。年轻时,听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给一个老实巴交的男人,家中贫困,但也尚且能苦中作乐。几年之后,姚大婶怀了孕,男人却死在一次洪水中,之后姚大婶并未改嫁。
    但这时的地方并不在江陵,花珏认不出来,只能猜测后来战乱发生,是姚大婶带着腹中孩子来了江陵,这也证实了姚非梦是“黑户”的记录。
    玄龙道:“可以往后一些,直接看姚非梦在的部分罢。”
    花珏便顺着他的话做了。
    许多场景如同走马灯似的飞快过去,周围景象破败不堪,花珏跟在玄龙后面走,若不是认出了不远处的江口,他有点难以置信这是以前的江陵:“感觉这里真老,是好多好多年以前呢。”
    季节应当是春天。姚大婶在屋里忙碌,将油在锅里烧热,炒出一盘金黄膨胀的鸡蛋来,端去了桌上。门外忽而奔过来一个小小的孩子,背着一个布缝的、洗的干干净净的书囊,进门便唤了一声:“太太。”
    花珏皱了皱眉:“太太?为什么不叫娘亲呢?”
    玄龙道:“我以前看书,知道杭州那附近有几个地方,将母亲唤作太太。其他地方,许多人用这两个字称呼主家的媳妇,也有人将奶奶或者奶奶的祖辈叫做太太,他们大约是杭州人。”
    花珏仔细打量那个洗干净了手,乖乖帮娘亲端碗筷的孩子,瞧见一张白净细腻的脸,大眼睛亮晶晶的,嘴唇红润,是一个好看得像女孩子的小伙子,已经能窥见长大后那般的动人颜色。大约真是江南水乡出来的人,白净水灵,嫩得像刚出锅的白皮灌汤包,让人想要咬上一口,十分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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