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浑噩噩的跟在众人后面进到娴吟宫里。
    荣清公主从成年开始,就赐居于此,鉴于慧成帝对这位嫡长女的宠爱,娴吟宫是整个后宫里数一数二精致奢华的宫殿,珍稀新鲜的东西都往这里送。
    从前只是从别人口中听闻娴吟宫的奢华,今日亲临一见,才发现里面的精美远远超过外人的口述。
    里面亭台楼阁,假山水池,甚至一草一木都是经过精心的布置挑选,无不是精美奢华到极致。
    宫里还有一方天然的温泉,即便在这样的三九寒冬里,温泉里还飘浮着氤氲的热气,让整个娴吟宫都笼罩在一片淡薄的烟雾里,犹如仙境。
    一路上管事姑姑都不忘殷殷叮嘱,让她们干活时小心,千万不要弄坏娴吟宫里的东西,那怕是里面一个花瓶都比她们的命金贵。
    宴席设在后殿的东暖阁里,管事姑姑领着一部分人进阁布置桌椅阵设,而苏流萤这些刚到司设局的生手,就被派到外间,负责将暖阁四周的梅树上都挂上花灯。
    刚下过大雪,暖阁四周的红梅悉数绽开,裹着晶莹的雪花,在花灯的映照下,就像冰雪雕出的冰花,晶莹剔透。而荣清公主还别出心裁的在花灯里添上香料,灯火点燃后,芳香四溢。
    和苏流萤一起挂灯的小宫女们忍不住窃窃私语,都在说,荣清公主为了招待她未来的驸马爷,真是花尽了心思。
    苏流萤默默的听着旁人的议论,心口却好比拿着钝刀一下一下的剐着,痛不欲生。
    她举着长杈将一只花灯往梅枝上挂,手不听使唤的打着哆嗦。寒风吹来,吹得枝头的残雪尽往树下人的脖子里钻,冰冷刺骨,更是将花灯和树枝吹得直摇晃,苏流萤试了几次都挂不好。
    站在一旁监工的娴吟宫的宫女喝道:“你们动作都快点,宴会马上就要开始了,磨磨蹭蹭的,等客人来了,梅林还没布置好,你们就等着领罚好了。”
    ‘叭嗒!”一团雪花迎面朝仰着头的苏流萤砸下来,她躲避不已,被砸得满头满脸都是,还溅进眼睛里。
    眼睛生痛,苏流萤不由自主低头去揉,手中的风灯一个没注意,从高杈上掉下来,散成一片摔坏了。
    不等苏流萤擦净眼睛抬起头,一记响亮的耳光已清脆的落在了她的脸上。
    “贱婢,你可知道,这些花灯都是公主殿下精心设置的,上面每个图案都是公主殿下亲自挑选出来,里面的奇楠香更是千金难得,一滴都比你一条命金贵!”
    宫女指着地上的花灯对苏流萤打骂个不停,闻讯赶出来的管事姑姑见了,二话不说喝令苏流萤跪下赔罪,也是好一顿训斥。
    苏流萤脸颊被打得肿起,头发凌乱的披散下来。那宫女还不解恨,狠狠道:“好好去一边跪着,别在这树下挡道,若是吓到了出来赏梅的贵人,要你的狗命。”
    掌事姑姑见了,连忙一脚将她踢到墙角里,骂道:“还不好好谢谢姑娘饶命之命。”
    苏流萤一脸木然。不等她开口,暖阁有了响动,客人到场了。
    娴吟宫的宫女没有功夫再教训苏流萤,众人连忙赶到前面去伺候,留着苏流萤一人跪在梅园的墙角边。
    苏流萤迟疑片刻,终是直起身子,抬眸朝暖阁里看出。
    时隔四年,她想看看心目中那道身影,是否还是原来的模样……
    可是,从她这个地方根本看不清暖阁里的情形,心里窒痛的同时,忍不住自嘲道,就算让你看到又怎样,他如今贵为大司马,是荣清公主一心想嫁的未来驸马爷,跟你这个低贱之人又有什么关系?
    难道,到了今时今日,你还盼着他履行当初的婚约,再娶你过门吗?
    眼泪终是无声息的落下,她一面劝自己面对现实,一边却忍不住伤心,眼泪不受控制的往下落……
    跨过暖阁,楼樾一眼就看到了今晚的主角——李修!
    原来,李修将江南私盐案的差事办得很好,昨日回京后,慧成帝本欲亲自设宴为他接风洗尘,荣清公主主动提出,洗尘宴由她来办,俨然一副娇妻企盼夫君归来的模样……
    时隔大半年未见,李修还是原来的样子,着一身月白锦服,淡雅如竹。眸光永远是清淡如水,形容平静,就像一泓清泉,不动声色却吸引过往人的目光。
    但这一次,他平静的眸光在看到楼樾时,却突然一紧,变得深沉起来。
    不等楼樾走近,他已主动站起身,迎上前来,不卑不亢道:“世子爷,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看着他腰间的竹笛,楼樾心里莫名的烦躁,冷冷嗯了一声,自顾坐下,不再多言。
    看着他拒人千里的形容,李修心里明镜般透亮,越发相信了三皇子殷铭告诉他的事情。
    当他听说苏流萤还好好活在人世时,那一刻他的心境就像沉寂枯死的树木复活,重新抽出鲜嫩的新芽恢复生机……
    李修面容平静,内心却翻腾激动不已,盼着宴席早点结束,他要去找她,亲眼证实她还活着的消息……
    宴席开始,身为宴席主人,荣清公主身着芙蓉色曳地百褶凤尾裙款款入席。
    做为大庸朝最尊贵的嫡长公主,荣清公主的身世背影无人能及。但她深得楼皇后教诲,性情温和、知书达理,并不似丽姝公主般娇纵跋扈,反而温婉大气让人赞赏。
    入得席来,即便心里对李修念念不忘,她也是落落大方的同大家见礼,端着酒杯亲自敬李修,温婉笑道:“大司马为朝廷奔劳,我替父皇敬大司马一杯。”
    她姿容美丽,相貌才学也是众公主之最,在一众公主中尤其出众。
    此刻,她站在李修面前,明媚的丹凤眼饱含深情,嫣然浅笑间,顾盼生辉。
    李修清俊的面容平淡无波,心里却一直记惦着苏流萤,根本没有心思同荣清公主多做交谈,只是敛着眼皮道了句‘此乃微臣份内之事’,再不多言。
    见此,荣清公主心里不禁涌上失落。
    为了等他回来,她连冬狩都不敢去,怕错过他归京的日期,更是为了给他接风,精心准备良久。
    外人眼里,大庸朝最年轻的大司马是个清冷寡淡的性子,但荣清公主却知道他并不是外人所见那般。因为,她亲眼见过他在那人面前的样子,是那般温柔多情……
    而在那人离世后,她再没看到他畅快的大笑过,也没见过他眼神里的柔情蜜意,他的神情永远像现在这般平静如水……
    荣清公主心里漫上一丝酸涩。她此生这颗心都扑在他的身上了,不管如何,她都要捂热他死寂的心,让他对自己笑,像对她那样对自己笑……
    外面梅林里点起花灯,一片绚烂,荣清邀请大家一起去梅园赏梅。
    李修不想去,却被荣清公主亲自上前相邀,只得离席随她前去。
    楼樾更不想去凑这些无聊的热闹,任丽姝公主如何在他面前撒娇都不为所动。
    一整晚,他的脑子里全是在云岭的那个雪夜,苏流萤决然离开他的营帐去找木箱的样子。虽然后来知道那里面有她阿爹的骨灰,但,今日看到李修不离身的那根竹笛,他的心里像压着一块大石头,无比的窒闷——
    她那么不舍,连命都不要,真的只是在乎她阿爹的骨灰吗?
    心情烦闷至极,偏偏丽姝还死缠着他,无名火瞬间腾起。
    他侧头对扒着他袖子的丽姝公主冷冷道:“公主与微臣走得这般近,难道不怕你未来驸马爷在意吗?”
    此言一出,丽姝公主不觉变了脸色。
    听他话里意思,他竟是半点心思都没放她身上,更不会娶她。
    丽姝贵为公主,从小到大受尽宠爱,那里受过这样的委屈。顿时,红了眼眶,愤然离去,留下楼樾一人坐在那里喝闷酒。
    正在他准备起身离开时,南山从外面进来,附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他神情一动,低沉的眸光里闪过亮过,下一瞬,已是让南山帮他取过披风,迈步朝梅园走去。
    娴吟宫里的梅园不似倚梅园那般壮阔,却胜在精致。每一株皆是百里挑一,铁虬银枝,很有风姿。
    众人皆是对娴吟宫的梅林赞叹不已,随后而来的楼樾,一双眸子却不停的在四周的宫人身上扫过,搜索某道单薄的身影。
    方才南山告诉他,苏流萤今晚也在娴吟宫里当差。
    可是,找了好久,他都没有发现苏流萤的身影。
    彼时,苏流萤的眸光却定格在不远处梅树下的那道月白身影上。
    绚烂梅树下,李修一身月白锦服迎风而立,玉树临风。而走在他身边的荣清公主一袭芙蓉色曳地百褶凤尾裙,娇俏美丽,比那梅枝上的红梅还要娇艳几分。两人站在一起,却是十分的登对入目。
    荣清公主面容带笑,时不时同他低言几句,或是将好看的梅枝指给他看。李修微微颔首,偶尔会回她两句。看在苏流萤眼里,仿佛情人间的你侬我侬,刺痛她的眼睛。
    四年来都无法永怀的心上人陪着别的女人月下赏梅,她却跪在阴暗的角落看着这刺痛的一幕,还不能让他发现自己此时的卑贱狼狈……
    眼泪默默流下,她早已不再是四年前的那个苏流萤,也失去了幸福的权力,如今的她,那里还有再奢求什么……
    敛下泪眸,不去看,心也就不会那么痛了。
    梅树下的李修,那里知道他心里一直挂念的女人就跪在离自己不远的角落里,一心想着找个什么借口早早离开去寻苏流萤。
    荣清公主见他一直不甚展颜的样子,不由软声道:“一直听闻李大人笛声动人,今日良辰美景,不知大人可愿吹奏一曲助兴?”
    堂堂嫡公主开口,李修那里好推辞。
    拿起腰间的竹笛送至嘴边,悠扬婉转的笛声在梅林里缓缓扬起,不绝如缕。
    跪了这么久,苏流萤全身冻得僵硬,腹中阵阵绞痛,膝盖也麻木失去了知觉,整个人像失去灵魂的木偶,没了一点生气。
    然而,当那熟悉而又陌生的笛声响起,苏流萤瞬间震醒过来,死寂的眸光里划过亮光,再次朝梅树下看过去,动容的看着树下吹笛的翩翩公子。
    当年,李修就是凭着这一首《美人曲》迷倒了她的心。
    耳畔回荡着久违的旋律。在她流离失所的四年时光里,这首《美人曲》时常出现在她的脑海里,伴随她渡过了最煎熬痛苦的时光……
    眸光落在李修手中的竹笛上,眼泪瞬间决堤——
    她以为他早已忘记了她,没想到,这根她亲手为他所制的竹笛他竟一直带在身边。
    眼泪模糊双眼,死寂的心田泛起阵阵涟漪。这一刻,苏流萤好想跑过去抱着他大声的哭一场,告诉他,她没死,她回来了……
    泪眼婆娑间,一道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她面前,挡住了她望向李修的目光。
    她怔愣抬头,朦胧泪眼对上楼樾冰冷入骨的寒眸。
    苏流萤不明所以的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楼樾,不明白他怎么能找到自己?
    后者已满脸寒霜,看着她脸上纵横的泪痕,楼樾冷冷道:“躲在这里哭算什么能耐?他不是你的未婚夫么,为何不直接出去找他!”
    回过神来的苏流萤连忙低下头,不让他看到自己哭的样子,一边僵硬的抬起冻得红肿的双手慌乱的抹着眼睛。
    她咽下喉咙艰难道:“世子爷误会了,奴婢是做错了事在此受罚,不敢惊扰了贵人……”
    话未说完,面前的人突然在她面前蹲下,楼樾修长分明的手指捏住她冰凉的下巴,迫使她的眸子对上他的目光——
    “如果他们赏梅不走,你是不是冻死在这里也心甘?”
    双手触到她的下巴就像摸在冰疙瘩上,楼樾的眸光里涌上怒火,忽然一把握紧她冰冷的双手,转身朝外走出。
    苏流萤被他拖着趔趄往前走,然而她的脑子里想的却是如今这副狼狈不堪的样子,万万不能被外面的李修看到。
    所以,她拼命的挣脱楼樾的手,低声急切的乞求道:“世子爷,我不能出去,你松手,求求你……”
    楼樾那里会不明白她的心思。想着她都快冻死了,还在顾及着李修,心里又气又恨,手不但不松,反而握得更紧更有力,让她半分都挣脱不得。
    苏流萤还想拼死挣扎,可经过方才一番动静,外面的人早已发现了他们俩,不等楼樾拖着她走到外面,梅树那边的人已围拢过来,诧异的看着两人。
    听到脚步声往这边来,苏流萤心里一片绝望。
    到了此刻,她再也不敢挣脱楼樾的双手了。生怕他将自己推到李修面前,反而死死的拽着他的手,低着头躲在他身后。
    灯光照过来,众人先是惊诧角落里的人竟是楼世子。接着,目光无一例外的落在躲在他身后的苏流萤身上。
    看不清她的样子,但看到她身上的宫女服饰,大家差点惊呼出声。
    众所周知,楼世子一向不近女色,连丽姝公主都近不得他的身,却不想他会与一个宫女躲在这角落里幽会!
    孤男寡女躲在角落里,除了幽会,确实也让人想不出其他理由。
    然而,那宫女还使劲往他身上蹭,而向来不近人情的楼世子却是脸不改色的任由她蹭着。所以,大家更加认定了心中的猜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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